白晝煉獄,不墮惡趣:摔落道德劇,卻跌不進悲劇的夜以作日
王寶祥 | 發表時間:2021/11/16 16:15 | 最後修訂時間:2021/11/17 09:06
評論的展演: 《大世界娛樂場III:白日白晝》
觀賞日期:2021/10/16 (Sat) 14:30
地點:國家兩廳院實驗劇場
《大世界娛樂場Ⅲ:白日白晝》演出照片 攝影|陳藝堂 圖片提供|窮劇場
“In my own country I am in a far off land." (「在自個兒國家 我身處邊緣帶」) ─維庸 [1]
「只要接近賭場,即使還隔著兩間,一聽到錢幣撒在賭桌上的噹啷聲響,我渾身就快要抽搐抓狂了」─杜斯托也夫斯基《賭徒》[2]
歡迎來到國際大酒店,舞台視覺設計的潔淨,導演構圖的對稱,活像走進衛斯安德森(Wes Anderson)的電影世界;當然少了華麗,更少了童趣,亦無如布達佩斯般指名道姓的在地性。雖然廣東話與賭博,容易讓人聯想到澳門,但粵語是國際的,賭博也是國際的,而嗜賭更是人性的。
窮劇場的《大世界娛樂場Ⅲ:白日白晝》是系列的第三集,2013、2015年分別在港澳與台灣演過前兩集,由馬來西亞的高俊耀與澳門的馬慧妍合寫,高親自導演,再度與長期搭檔演員鄭尹真合作。對於未曾看過前兩集的筆者,應無需前情提要的脈絡,尤其專就第三集而言,本身就呈現強烈的去脈絡化。
或許正因為賭的普世性,無須依附特定地點,就易產生共鳴,而無須完整鋪陳脈絡;但無論在空間與時間座標,此劇幾近潔癖的神經質,似乎使勁避免沾染上任何可依附的文化時空背景;從而創造出幽閉恐懼症的密閉壓迫感,與易令人失去座標的暈眩感。
恰好這也就是賭場企圖營造的氛圍?劇中所謂散發某種香氛讓人深陷其中,刻意夜以作日的打光,讓人不經意地忘卻晝夜之分,以便讓玩家日以繼夜地狂賭豪賭,深陷其中,無法自拔。
也許是賭徒無法自拔的沉溺,正好激化了強烈反差,以冷調處理,好抽離認同。一般觀眾對於賭場賭博的認知基本上都高度視覺化,少不了港片中諸大賭聖、賭俠們在豪華人工背景一擲千金,豪氣干雲的畫面。《白日白晝》選擇完全摒棄俗套,毫無道具,當然也無賭桌,自然也聽不見擲骰子,或杜斯妥也夫斯基的扔錢幣聲響;而企圖用貼近文學的手法,以內心獨白的敘事,赤裸表白賭徒的內心世界。
然弔詭的是,剖析內裏的形式,走的也並非如杜斯妥也夫斯基小說《賭徒》的路線,全劇甚少如開頭引文一般,展現賭徒內心躁動不安,激動熱血的一面。如此這般或許較容易因為鑽進他人的內心世界而產生認同。正好相反,《白日白晝》的刻意冷調,將內心熾熱風乾於冷酷異境,為的就是要疏離觀者,以滅絕認同可能。
劇中賭客男主角(王肇陽飾),一方面有著如中古時期《凡人劇》(Everyman)的匿名性,弱弱地叫做J,可以是最菜市場名的約翰/傑克/強,也可以是撲克牌的紅心十一;也許是暗示他只是都會路人甲,或者在呼叫卡夫卡《審判》一樣本是平凡上班族的Joseph K.;但另方面,J在劇中不斷墜落的場景,驚人的不但是因為經常無預警,更是因為總是扎扎實實地從至少一層樓高處的平台,以各種不安全的方式,彷彿被某股神秘力量惡意推倒地墜地。
《大世界娛樂場Ⅲ:白日白晝》演出照片 攝影|陳藝堂 圖片提供|窮劇場
似乎是象徵《大世界娛樂場》系列之前已處理過,這集在國際酒店又曾暗示的跳樓死亡案件,墜落的一再重複使用,不禁讓人想到造成希臘悲劇英雄從高位跌墜的悲劇缺憾(tragic flaw)。然而企圖從此路徑切入亦是徒然,因為男主角完全是反英雄(anti-hero):無名,無過去歷史,無現在背景,無親友,甚至無對話。阻隔任何脈絡化的可能,也讓他無心裡層次,無法窺見其內心世界,包括深層動機與慾望。
動機與慾望顯然無可忽視地存有,甚至是全劇核心,卻被淺碟化與機械化,到頭來窮得只剩下要賭的動機與慾望,至於為何要賭?為何想贏?賭注(stakes)為何?又有多高?在高度抽象化的節律性吟唱散文詩體(prose poem)獨白中,難以拼湊出答案。採取刻意扁平化獨立個體才有的鮮明立體個性,同時企圖扁平化能夠引發認同與同情「我不得不賭」的宿命悲情,而強調「我就是要賭」的任性自由度。
於是非賭不可的生存本能,彷彿標本為實驗中被設定好的檢驗組與對照組,供人以自然主義的實證論來靜觀:J不受控的手,不斷發牌翻牌的一翻兩瞪眼,發展為生理機械化的刺激反射(reflex),認證為無可救藥的重度賭癮;相映成趣的是賭場經營者在無道具的舞臺跑步機上,一步步也只得機械化地踏步卻毫無前進,重複履行牟利的古典制約。賭徒與賭場兩造都身陷無限循環的資本邏輯強迫症而無法抽身。
惡趣雖苦,習氣難捨;莫為賭之惡的道德教訓顯然點到為止,並不強烈,警示意味更是付之闕如。若非走中古凡人道德劇(morality play)路線,又非喻世警世的譴責故事(cautionary tale),《大世界娛樂場》算是希臘悲劇式的三部曲嘛?似乎也志不在此。最明顯的是全劇完全無緊要衝突,不但缺少人際或社群之間的價值或利益衝突,甚至連個人內心的要賭或不賭,也不算是個問題。少了對立與掙扎,當然亦無兩善間的兩難抉擇;少了悲劇性的英雄缺憾造成的失誤選擇,當然亦無錯誤釀成的悲劇墜落。相對的,劇中的 J 墜落之後,又再度爬起,一如日常,等待下個無預警的再度墜落。
相同母題不斷的重複,包括視覺與聽覺,似乎才得以纏繞成貫穿的架構。除了墜落的視覺母題,聽覺母題,猶如音樂的主導動機(leitmotif)顯得更形重要。從開頭的輪流數數,便採用賦格對位法的多聲部,來展現國際酒店北京話粵語英語的眾聲喧嘩。然有趣的是,倒數時間雖然仔細到小數點好幾位,精確到緊迫盯人,但把握時間於否,並未造成任何後果,留下印記的僅是精確帶來的壓迫感:時間的數字,金錢的數字,在賭場掌控一切;而失控的是賭客內心。有如觀眾入場時,現場伴隨立體環場的賽車場飆速聲響,接下來廣東話的數數,讓人以為是香港賽車或賽馬,原來飆速的是賭客失控的心。
賭客失控又孤寂的內心,在劇本中少數可以跳脫成為音樂迴旋母題的,是取自法國十五世紀詩人維庸(François Villon) 詩歌裏的一段:“In my own country I am in a far off land."(「在自個兒國家,我身處邊緣帶」),法語詩舞台呈現卻是用英語翻譯,映照原詩中主體的邊緣化,甚至慾望的邊緣化:一句劇中未曾引用的詩句是「我不斷地贏,卻依舊是輸家」,可作為全劇對賭的注解:為贏而贏,顧此失彼。
J專注顧賭,而失去了什麼?從缺乏脈絡的戲中難以爬梳頭緒,也許包括在賭場服務,對他心有所屬的梅花六。這後段突如其來的戀曲,依舊毫無人際互動,因為是單相思,更加強化了慾望在此的單向性。在阻絕觀眾對於賭客任何情境的認同,審訊聚光燈的探照下,也感受不到賭徒熱切的驅力之餘,只剩下探照燈探照下,現形人類貪嗔癡的無盡輪迴,滿足難以饜足的欲望匱乏,疲於奔命於無底煉獄。
賭在西方不同的語境經常都是與「玩」緊密連結 [3],「玩」作為賭,除了遊戲, 也可視為戲劇 play 的延伸。《大世界娛樂場》玩得肅穆又森冷,少了人的成分,運就難與命掛勾,劇末章節式的「天啓」神諭,亦難獲得共鳴。全劇因而營造的氛圍讓人很有感覺,卻很難感動;當下感十足,卻缺乏當代感。
註釋
[1] 維庸原詩法語為:"Ballade du concours de Blois" 英文通常以句首為名:I Die Of Thirst Beside The Fountain (我在泉水旁渴死),而劇中引英語翻譯原文為:”En mon pays suis en terre lointaine.”
[2] 自譯自”Even on my way to the gambling hall, as soon as I hear, two rooms away, the clink of the scattered money I almost go into convulsions” (110):Cambridge UP.
[3] 除了英語賭博(gambling)與遊戲(gaming)經常通用,而賭客是玩家(player)之外,法語的jeu,德語Spiel,義大利語gioco,西班牙語juego,幾乎都有賭博與玩之雙義相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