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成》之美在於技
張又升 | 發表時間:2023/12/30 17:41 | 最後修訂時間:2024/01/05 13:01
評論的展演: 2023 不貳偶劇《道成》經典再製
《道成》演出劇照 攝影|林筱倩 圖片提供|不貳偶劇
初聞《道成》這樣的劇名,我想到的並非故事試圖訴說的佛理,而是基督信仰中所謂的「道成肉身」(incarnation)。不過,抽離東西方文明的脈絡差異來看,但凡涉及「抽象大道」及其「具體賦形」之問題者,應該都能以此概括。事實上,故事開頭我們即目睹了「世尊現神變相」的現象,創作者也接著提問「以何因緣而有此瑞」,後續發展正是對此的回答。
潛心向佛的僧人欲前往熊野聽聞佛法,遠行路上借宿民家,遇一寡婦及其閨女。後者對這位俊俏僧人之窺探,以及僧人贈與女孩信物等互動過程,開啟了一段看似孽緣卻可能也是成道過程的故事。這番相遇後,僧人不改其志,繼續苦行向前;少女則日思夜想,念念不忘,繼而對之緊追不捨,終於雪地受難亡故。由於死時仍受慾火折磨,竟化為一形體適於「糾纏」之單頭蛇妖,蜷曲盤桓於僧人周遭;此刻的僧人,因害怕而自囚於鐘內,不斷持咒護身,最後變成一具白骨。
我們可從中清楚感覺到「無心」與「有意」的辯證。佛理講求我執之去除,但矢志追求佛理又哪裡不是一種我執?無心之難即在此。當我們動心起念,而心念所追求者就是對所有追求進行「大否定」的對象時,無心也就成為有意。不只如此,就因果論和倫理關係而言,若因專注向佛而犧牲了他人的情愛,甚至是生命時,難道就不用負責嗎?只因終極目標為西方淨土、空境或「無」,「有」的抹煞就能被正當化嗎?這跟以殘忍手段成就良善目的的行動有何不同?女孩成妖固然是執著所致,卻也提醒我們,僧人的「刻意無我」同樣是一大執著。
回想起來,世尊所現之神所變之相,其實在僧人初踏上旅程時即已遭遇,但他不能明白「無心之心」的提點,從而墜入往後百千劫難。但反身思考,劫難何嘗不是成就終極之道的途徑?因此,觀眾於劇末看到的那具除卻皮相的枯骨──在佛光普照之後和之下(刻意照向觀眾席的鵝黃大燈)──是被苦惱、懊悔和害怕煉熬出來的地獄相,還是自省過往進而了悟一切的白骨觀,也就難說了。
本劇的技術層面不乏許多亮點。全劇開頭大膽響透整個黑盒子超過三分鐘的鼓點,讓人步步邁入故事。狂風呼嘯的聲音由此淡入,預示了往後的雪地風暴;有趣的是,如果我沒聽錯,電子聲響也小心翼翼地滲透進來──這是我一開始不能理解的,畢竟此時所有器樂皆為類比及原音聲響,突有電子聲響介入不免奇怪。然而,看到後來就明白了,這樣的電子聲響代表了被欲望焚燒的不甘之火:當少女化作纏繞的蛇妖,該聲響再次浮現,原來這確實不是此世音聲。我們也可以說,全劇開頭的聲效已預示了作品的最高潮處。
此外,少女受折磨而死時的操演也令人印象深刻:不貳偶劇團長郭建甫直接以拳捶偶,其怒目莊嚴、使盡渾身解數的表情,一時間竟讓我想到金剛怒顏。這番幕前幕後的跨越與混融帶出了藝術形式上的創意,也呼應了偶戲的本質性特色:面對戲偶,觀眾不只看,還必須不看;要看的是偶,要不看的是操偶師,但這只是第一層次。論及第二層次,則觀眾又必須看向操偶師的身形與面容(如果未被全面掩蓋),不能只定睛在物相界的偶,進而去思索、感受這兩方面的呼應。
形式和內容的吻合可創造崇高的藝術,就此而言,樂師也有重要的貢獻:在少女與僧人初識彼此的互動過程中,我們一方面聽到拍子固定的木魚聲,另一方面也聽到金屬摩擦的不規律聲響。由一位樂師分兩手同時完成兩種音色、節拍、進而連意義都彼此對反的聲音表達,是從技術層次進到哲學層次,所謂的「一心開二門」(《大乘起信論》)或許也可以這樣詮釋。
綜觀全劇,我認為義理上,特別是「有意」與「無心」的辯證,並不是太新太深的東西,這畢竟已是百千年流傳下來的古典文本之重新創造,現已潛入東亞常民與知識分子的生活思考中。然而,在技術型塑的美學上,《道成》的確是一齣值得一看再看的作品。由具體的技術發展出抽象的哲理,這個「由技進道」的路徑是否也是道之所成的緣由?
《道成》演出劇照 攝影|林筱倩 圖片提供|不貳偶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