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黨若洪:做個應機接物、球來就打的傻瓜

Author: 台新銀行文化藝術基金會, 2023年09月05日 16時49分

黨若洪  呂國瑋攝影(片子國際)攝影|呂國瑋(片子國際有限公司) 


文字│張慧慧
圖片提供│黨若洪

Q:如何定義「身心靈」?
A:我沒辦法拆開來定義,這是一個混沌的整體。

Q:藝術跟身心靈的關係?
A:我們傻瓜沒有身心靈(身心靈一體)。 

Q:你認為藝術創作有療癒的功能嗎?
A:任何事情都可能有療癒的功能,藝術或許是其中之一。但最終,能療癒自己的只有自己,其他事情所投放的訊息只是在剛好的時機打到你。

Q:對想走藝術創作追求身心靈體驗的人有何建議? 
A:來自一個傻瓜的建議:放棄自我療癒的目的吧!如果你認為創作是一件有趣的事,就作一個傻瓜,不帶目的性地投入其中,才有辦法讓創作帶來的感知帶給你喜悅。





黨若洪隨手把冰咖啡放到工作桌上畫到一半的畫板上。

幾分鐘前,他才剛向我介紹環繞工作室牆邊隨意擺放的畫作,包含桌上這一幅。

「我不知道該怎麼講,」他指著一幅幅畫作中不同人物間共同的控制/被控制關係、小船、水浪……試著看圖說故事,說明這些作品尚未定名,都還在空中飄浮,但似乎某條從2022年於安卓藝術的個展「高枕無憂的你——從瘟疫到戰爭:關於災厄如慶典的一魚兩吃」(編按:後簡稱「高枕無憂的你」,黨若洪以此展獲得第21屆台新藝術獎年度大獎)就出現的軸線,出於不知名的原因,至今仍制約、引導著他,讓他順水飄移,「我不知道是為什麼。它們都有一艘船,這個東西畫出來,也沒有決定它是一艘船,原本只是一個不知所云的筆刷流動。」

「我也不知道我在組一把什麼牌,但顯然有什麼在這裡面,等最後一個『碰!』的東西。」黨若洪說。

那時他指著桌面上那幅尚未成形的纖維板上恣意揮灑的筆刷,「你看,這裡也有。」但在我們坐定採訪三小時間,那個位置逐漸覆蓋上冰咖啡杯緣流下的一灘小水窪。

黨若洪《大夜行船》黨若洪《大夜行船》,壓克力、油彩、噴漆、纖維板,185 x 250 cm,2022

萬物有隙,逃避很有用


「我不知道」這句起手式,在三小時內出現了21次。 

「離開學院,我就得誠實面對自己,」自稱是「逃避主義者」、「反智主義者」的黨若洪,坦言在創作過程中,若遇到了無法突破的困境,「我都透過逃避,一直轉換成别的東西。逃避才是最自然,最符合人性的啊!」

他理直氣壯且擲地有聲,「逃避本身不是問題,只要誠心誠意一路逃避下去,所有的逃避最後會形成路徑。」

但他從永和國中美術班、復興商工、東海大學美術系,遠赴西班牙薩拉曼卡大學攻讀藝術碩士,還差點去念了博士班,一路走來都是正統藝術教育。從結果來看,黨若洪沒成為藝術的逃兵,理由很單純:「我的飛鏢有人接。」

他射出第一支飛標是在2002年,那年他從薩拉曼卡大學碩班畢業,《Cookey, The Dog》獲當年度西班牙Premio San Marco聖馬可獎首獎,他描繪出走又回歸的家犬Cookey,開啟「自我與犬」系列;接著第二、第三、第四……到目前數不清幾支的飛鏢依序射中了高雄獎、廖繼春油畫創作獎、台北美術獎、台新藝術獎年度大獎等,並在這20餘年間辦了「自我的重塑」(2009)、「旅程的終點一尊貴的搏鬥」(2014)、「局外人」 (2017)、「老男.雜匯.小神仙」(2019)、「高枕無憂的你」(2022)與「Sun Ball ——幫助植物生長」(2023)等個展。

從Cookey時期透過勾勒、刮塗、團塊等技法建立自己的繪畫語言,到近年多線呈現內在身心困境、在地文化與時代處境。黨若洪看似游刃有餘地描繪他的狗、他自己、他的朋友與他所洞見的荒謬世界,建構出一個又一個迷人且多樣化的宇宙,但這些都不是在計畫中產生,「我只是應機接物,球來就打。」

「一般而言,創作是內在核心的反饋,但這麼多年後,故事已經不夠了,需要轉化。我的方式是接sign、撿這些靈機,雖然每一次都覺得下一局沒球了,包括到現在都是。」看似死局,但萬物皆有空隙,「我感覺……宇宙有一個秘密,像電腦遊戲,馬力歐兄弟往空中一躍,憑感覺撞磚塊,撞出那個隱形的星星。系統知道你這個操作者有辦法跟隱形的系統對應,就會再給你東西。因為創造遊戲的人,本能地希望系統擴大,讓你成為一個反應的節點。」

逃避主義大師不無得意地交付創作秘訣:「當我要組織一連串的想法,最好的方法就是不去想它。然後某一天晚上,半夢半醒間,它會突然把答案丟給我。」

「需要努力的事情,在我的系統裡,就是告訴我:你已經封頂了,差不多『到了』。所以我追求懶惰的、隨波逐流的、逃避主義者的狀態。」三句不離自婊,但黨若洪又有跟著「系統的flow」走就不會出差錯的坦率、篤定,「我的懶惰和迴避是飼養某種奇怪的核心。可是如果這個核心沒有昇華,那就是廢;這個核心若能成長,就是上帝在照顧我。」

他頓了頓,「我的自我否定,其實也有點吹的意思。你聽得出來吧?」

cookey-the-dog-2002《Cookey, the dog》,油彩、纖維板,122x244 cm,2002

負負得正,解除藝術的觀看


多年來,他不定期接到系統贈送的禮物,投擲的飛鏢都有人接,但黨若洪不是沒有自我質疑,甚至那就是日常的一部分。「逃避主義者通常是誠實的,因為知道失敗才逃,沒有必要騙自己。」

最嚴重的一次是在四十多歲時,他覺得自己就卡在垃圾谷底。除了自覺創作力衰退,也因為耳朵故障,對衰老的感知越發明顯,「頭髮、鬍子都白了……我發生了什麼事?畫畫也是,我好像找不到新的東西了……」事過境遷,他笑稱那段時間是「垂死掙扎」,他染頭髮、刮鬍子,沉寂幾年,發展出「小神仙」系列。他隨機接物撿到的,堪稱豪華大總匯——那是老男、雜匯、小神仙等敘事軸線,他開始建立出另一套創作語系,「看到自己衰敗、衰老,這就是你活的機會。」

「我不會講……」他語重心長,「我們從小學、國中、高中美術班就是一步一步淘汰,但其實越早淘汰的人越幸福,他們都進入了很好的職涯軌道。創作是不賺錢的行業,但社會把它描述成名流,若中了『美術系』病毒,會終生帶著這個觀看檢視自己。」

他認為,藝術的論述語言像是樂高嵌合,而作為一門「職業」也只是幻影,「這系統建立了評審、創作補助機制;也有市場的拍賣會、畫廊的金流。但這些都跟藝術無關,從頭到尾只有一件事:你是不是一個被祝福的人?」

「要記得解毒,要拆除掉這些藝術的觀看。」按黨若洪的說法,那些「飛鏢有中」的作品,都帶有「訊號」。

那訊號最初或許只藏在一個微小的物質語言中,但如舞蹈啟動身體的第一個呼吸,推展一連串動作,「一切都從感知啟動。」

黨若洪清楚組裝出專業、高大上的「樂高」邏輯,「但這沒有意義。」他直白指出,優異的作品不靠論述,無需解釋,沒有門檻,該是直接的體感。他以麥可・傑克森(Michael Jackson)的滑步、阿喀郎.汗(Akram Khan)的關節扭轉、西薇.姬蘭(Sylvie Guillem)的舉手投足、周淑美的女高音為例,「你能感覺到,那聲帶摩擦、擠壓胸腔的空氣,發出一個極端的聲音,吐出來一個你不知道是什麼的東西,然後觸碰到你——所有事情都是這樣。」

「你就是要提供這個東西!」他加重語氣,「不管哪一種藝術,都是這些奇妙的人,這些上帝親吻過的孩子,用不同的方式刺激你的感知,讓你享受天才時刻。但當今藝術系統的框架中,很多東西是假的。只有一個狀態真實存在:你得在江郎才盡前,展現一些奇幻的時刻,使他人感知——終其一生,你必須證明這件事。」

《幫助植物生長》2023《幫助植物生長》,壓克力、油彩、紙、纖維板、噴漆,124.5x96 cm, 2023

創作如同海底火山


今年初夏,黨若洪受邀在台南弎畫廊舉辦了個展「Sun ball:幫助植物生長」。

最開始,如他一直以來的創作過程,系統還未稍來訊息,他只知道自己想做一檔關於夏日的展覽,直到在行天宮附近的街角遇到一家名為Summer Savage的咖啡小店,「哇!這是什麼意思?我覺得這是送我的禮物。」

「夏日野蠻」的意味不明,讓黨若洪意識到自己在這系列畫作中安置了許多用松節油把顏料洗掉的半透明圓形小球,也有一些枝節的結構像植物生長,綠意貫穿。按他的說法,這些抽象結構是這系列作品的「啟動系統」,「這些東西就像陽光,幫助植物生長;也是繪畫的能量節點。這些東西越是不好好地講,越可以生內容給你。」

「我是一個反智主義者,但這些睡覺的、應機接物的秘密系統,並不是智障的系統。我一直看得到這顆『球』……球來就打,這就是系統要你做的。」他強調,「系統要你做的,通常背後有一連串得分的大局。」

「像沒有人把『Sun ball』這兩個字組在一起過,要創造自己的語系,做自己的中洋脊。」他形容創作如同海底火山,「一直冒出岩漿, 碰到冰冷的海水凝固,一層層堆積,有一天就會成為一座山系。」

「只有自然湧出的岩漿、射飛鏢就中,才是真的,因為你不費力。這是逃避主義者系統——創造你自己的語系。」黨若洪說。

百分之2.5以外的平凡時光


採訪接近尾聲,黨若洪拿起咖啡喝了一口,纖維板上的水珠微微晃動。

「它沾到水沒關係啊!『啪』在地上也沒問題啊!」說完,他停了一下:「不用神格化這些事情。有時,我假裝我是個通道,但很多時候我是阻塞的。百分之90…95…97這個房間都沒有發生神奇的事,」他逐漸抬高數字,揮了揮手,「現在就是平凡的時光。」

「只有百分之2.5的時刻是神奇的,」他再度校準「訊號」出現的比例,「是這個時刻定義了其他愚笨的時光。」

黨若洪掀開頂加工作室樓梯間的白色薄膠板,走下樓,那是他與太太、雙胞胎女兒的住家空間。女兒們正在放暑假,在房裡見怪不怪地瞥了爸爸一眼。

「我習慣到外面踅來踅去,是要把工作虛假的神聖沖掉,讓自己醒過來,回到平凡、庸俗的我。」黨若洪曾在其他採訪時表示,創作前,他會刻意走出家門,繞遠路買杯咖啡,走走晃晃,才回到住家樓上的工作室「上班」。

「世界不只一個,而這個只是其中之一。」他向身後的工作室擺了擺手,「要維持這個世界最好的方式就是不能真的完全投入。不能無限制地讓自己純化,你在這邊好像覺得自己神秘到不行,出去再回來,才會有原初的觀看。」

「讓那幼稚的眼睛讓你退駕,把你有意追尋的專業脈絡清洗掉。因為你越走純化的路,刻畫的時間越長,投注的代價越高,就會越不容許它失敗。可是事實上,它可能是零,因為在創作中,大部分的動作並不等向成長。」

他指了指那張水漬未乾的纖維板,「雖然有一些好東西,但目前為止是一攤垃圾。它不可能以這樣的方式成為一個飛鏢,因為還沒整合起來。它需要的不是純化,如果我進入純化的系統,越著迷在細小的筆觸,就越不容許這張畫失敗。所以一定要完成傻瓜、逃避主義者的觀看,不行了,就要逃,逃到有一天,你就會撿到。」



後記:小黨(藝術家暱稱/自稱)在讀完訪談文章後,神來一筆地補充:「我其實不是故意一直要把事物的價值反過來、顛倒講,只是它們對著我的開口總是在背面、地下道。或者當我背向它們的時候才向我打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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