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輩圖下的疫情社會想像──新竹市美術館「祝您健康快樂──關於信仰、治理與新生活」

1.

        新竹市美術館的「祝您健康快樂──關於信仰、治理與新生活」，是一項經過策展徵件角逐出線的展覽案。新竹市文化基金會、台灣應用材料公司於今年合作推動「策展人培力計畫」，3月先徵選數個入選的團隊，再透過講座和工作坊等活動，最後選出一個獲獎的策展案，10月在新竹市美術館落實。主辦單位決定從近年影響世界甚鉅的疫情入手，將「生存信仰」設為主題，並且希望策展團隊於展覽中適度納入新竹市文化局典藏品。在這樣重重的條件之下，由陳玟君、林恩崙、洪培馨策畫的「祝您健康快樂」，仍相當靈巧地滿足了這些設定，並且為近三年來人類面臨的疫病危機提出了一個規模不大、但很有在地脈絡的回應。

        首先，展覽的名稱「祝您健康快樂」搭配上主視覺的標準字體，形成本展的鮮明意象。這句話看似日常，但也因為超出了我們對親近的人表達關心的習慣方式，顯得太過官腔。這是一句好話，但是太有距離感，甚至讓人意會到某種合宜得體的虛情假意。標準字的隸書體特別莊重，這一句恭恭敬敬的祝福讓人沒有拒絕的餘地，傳達出來的卻也是「OOOOO關心您」這種不痛不癢的關心（甚至拿來遮蔽其他意圖）。我想，本展並無意嘲諷這種通行在台灣社會的日常關心，而是以這一角度打開了別具台灣語境的、關於展覽意旨的討論。「祝您健康快樂」這種表達善意的方式，在社群軟體的台灣使用者經驗中，即是「長輩圖」的典型。

        這樣一個長輩圖等級的展覽名稱，為這次展覽鋪墊了一個相當有趣的氛圍。即使關於疫情、公共衛生、治理……這些極富政治性的議題，大可塑造出嚴肅而沉重的展覽面貌，但「祝您健康快樂」一方面呈現了對於公共衛生治理議題的關心，一方面又不甘讓展覽過於僵硬，在許多看似歪斜的展出作品之中，觀者可以捕捉到台灣社會日常長期以來建構的心理素質，何以面對疫情和對應的公共治理。這項展覽並沒有指陳太多具體的事件或作為，但是在抽象的層面上給了很多集體性的描繪。展覽中對於台灣某些在地性的現象有所著眼，但並不犬儒或者流於虛無，可以看到這場世紀瘟疫發展至今，終於還有一點餘裕可以用這樣的方式，來討論台灣社會於此的某些想像。

2.

       展覽所在的新竹市美術館是新竹市定古蹟，興建於1925年，1930年因設市升格為新竹市役所。二戰後，此地歷經1940年代的中國國民黨新竹縣黨部、1990年代的第一戶政事務所、北區戶政事務所，到2001年被登錄為市定古蹟，而後做為新竹市美術館之用。這棟建物本身具備了深厚的政治背景，日治時期起建的近代建築形態，綜合了日本與西方建築的樣式，也具現了殖民文化的痕跡。過去做為行政部門使用的格局，讓這座美術館具備特殊的展覽空間條件，兩個樓層有大型的圓柱貫穿，一樓大廳底部是向兩側上升的階梯，空間由此對稱水平展開。策展團隊利用這樣的環境，在樓梯前方的舊式窗格飾以玻璃彩繪般的展名貼字，切割破碎的一句話，以相當扁平的方式說著「祝您健康快樂」，近乎宗教性的「賜你平安」此刻變得輕快又閃爍，面對社會中之於健康的集體慾望，凝縮為一句掛在嘴邊的祝福。

「祝您健康快樂」樓梯間的窗花貼字，頗有彩繪玻璃的意象。（攝影：張晴文）

       一樓展間裡展覽團隊製作的「祝您健康快樂」中藥袋也和這片窗貼呼應。無論中醫西醫，台灣藥房的藥袋上通常印有各種圖文，其中最常見的也是祝福健康的話語。這串塑膠袋是策展團隊的「結緣品」，觀眾可以自行取用。印上了祝福文字的袋子法力無邊，寧可信其有的正向能量似乎是面對惡病最低成本的防禦。信仰如是，亂世之中人心特別需要精神的寄託，得以撫慰。而另一邊牆面上，幾件新竹市文化局典藏的作品，為展覽鋪陳一個具有在地歷史脈絡的基底，也可以說是另一種對話。其中特別亮眼的，是1904年生於苗栗廳淡文湖（後改隸新竹州）的何德來畫作〈地藏菩薩〉（1958）。一生在日本、台灣之間遷徙的何德來，是畫家也是詩人。他拒絕參加官展，曾於1934年曾投入新竹美術研究會的創立，面對戰後環境劇變以及個人舊疾惡化，仍持續潛心創作，1950至1960年代創作豐沛，表露了嚮往和平、永恆，沉靜悠遠且富含個人生命哲思的創作觀。〈地藏菩薩〉以日本普遍的地藏信仰為內容，畫幅不大，卻成為本展相當鮮明的點題之作。溫暖飽滿的地藏菩薩造像和一旁小尊的立佛、不動明王像並置，表達民間守護神的信仰。何德來的另一件畫作〈心〉，策展人將其安排在展場二樓迎面醒目之處。這件作於1961年的文字畫，以橙黃雙色筆跡寫著「人類之幸福不在科學，在於心之培育」，行句之間，「心」以紅色大字突顯。何德來1950至1960年代之間有許多別具風格的文字畫，且多以濃淡並置或者不同色彩的筆跡寫成，形成具有空間感的字句疊合效果。何德來的兩件繪畫成為串連兩個樓層展場的關鍵作品，在圖像和文字的意象上，〈地藏菩薩〉銜接了二樓茶水間國際養生會館的〈南海觀音關心您．祝您健康快樂〉、〈南無警察大菩薩〉，而〈心〉則可視為整個展覽關於信仰、治理、生活種種的隱性註腳。

何德來  《地藏菩薩》   油畫   45.5x38cm   1958   新竹市文化局藏（攝影：張晴文）

何德來   《心》    油畫   80.5x60.5cm  1961   新竹市文化局藏（攝影：張晴文）

3.

        展場二樓的文件展區，策展人將參展作品的發想過程、相關文件，以及本展的策展研究文獻擇錄其間，包括日治時期以降台灣重大流行病的檔案，以及政府相關的處置措施。其中，1926年台北州警察衛生展覽會所展出的海報「南無警察大菩薩」，將警察的形象與千手觀音菩薩結合，展現殖民者馴化風土的政策之下，警察同時身兼交通安全、思想取締、原住民授產、逮捕犯人、惡疫預防、救助救護等職務。這張圖將警政對人民的治理鑲嵌在地方信仰圖像之內，而茶水間國際養生會館的〈南無警察大菩薩〉再以此轉化了當代的版本，網路犯罪、跨國詐騙等情事，也成為警察大菩薩渡化苦厄的業務範圍。兩側的「南無阿彌舒服」歪改佛號，把莊嚴的宗教符號轉碼為惡趣味式的當代新解。台灣日常生活中，每每有善心人士在路衝、經常發生事故、陰暗巷弄的路燈或電線杆貼上「南無阿彌陀佛」的貼紙，意欲以神佛之力保佑平安。這樣的常民信仰在今日次文化中產生了新的文本盜獵，創造出新的閱讀關係。

茶水間國際養生會館   《南無警察大菩薩》   絹印   2022 （攝影：張晴文）

       此外，陳念瑩（同時也是本次展覽的主視覺設計者）的平面和立體作品，也將台灣生活日常中關於健康的想望轉變為相當奇觀化的展示。〈勤洗手〉是疫情肆虐近三年來最洗腦的保身之道，〈哦穴〉將公園裡常見的健康步道對應的內臟護理按摩圖像化，題著「健康」二字的大石大概就是健康步道這種「利用閒暇時間就可以換來健康」的貪小便宜心態，最冠冕堂皇的看板。這類銘刻祝福話語的「公共藝術」，和長輩圖中的祝福之語是同樣邏輯下的產物。

陳念瑩  《勤洗手》  紙漿、綜合媒材   55x27.5cm   2021 （攝影：張晴文）

       這次展覽中，劉文琪的〈ㄟ！等等約哪？〉視訊和遠在香港的友人完成另類的路邊攤聚餐，是疫情底下網路通訊堪可聊慰人心的人際互動。陳亮璇&致穎的作品將疫情期間人們特別常見的動作手勢，以道教法術之間的符咒和手印來理解。對於疫情期間特別挑動人們敏感神經的公共衛生用品，王言然以雕塑形之，使觀者陷入審美困境，且意識到這類符號的巨大力量。鄭伊婷將疫情期間的隔離與焦慮，轉化為虛擬實境的體驗，身兼策展人的林恩崙，在作品中則突顯了國家關於身體治理的種種手段，在光亮耀眼且帶有消費意象的發光盒子中，鑲嵌著充滿障礙的生活之道。護欄和路障，是管理者最為粗暴而不加掩飾的手法。用以禁止車輛進入的不鏽鋼護欄，交叉成十字高掛展場牆面。那也正是滑板人等著在街頭穿梭、飛越的舞台。

劉文琪   《ㄟ！等等約哪？》    錄像裝置    2022 （攝影：張晴文）

林恩崙  《快樂崇拜》  錄像裝置、綜合媒材   2022 （攝影：張晴文）

      「祝您健康快樂──關於信仰、治理與新生活」以跨越不同年代的作品，創造了對於疫情的當代詮釋。這項展覽並未選擇尖銳批判的視角，而以一種相當輕巧的姿態來回應這個巨大的議題。策展團隊在相關議題的文獻研究下了不少工夫，但是展覽也並未因此填滿檔案史料而顯得呆板，反而在當代創作如何運用視覺圖像、文字的面向上展現了一種面對未來不太悲觀且淡定的眼光。然而，展覽也同時提示著觀者，一如「關心您」就是監控的掩飾，「祝您健康快樂」或許同樣包藏著不那麼天真的善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