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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紅與血之間:陳韻如的《衝撞天堂》

張小虹 | 發表時間:2015/05/25 16:36 | 最後修訂時間:2015/08/05 18:45

評論的展演: 雲門2春鬥2015--陳韻如「衝撞天堂」雲門2 春鬥2015--鄭宗龍「來」、陳韻如「衝撞天堂」、黃懷德「暫時而已」 雲門2《春鬥2015》

時間:2015.4.24-5.24
地點:雲門劇場
攝影:劉振祥、李佳曄 

        法國導演高達有一句名言:「它不是血,它是紅色」。但血不就是紅色的嗎?我們看到血時,能不看到紅色嗎?或是我們在看到紅色時,能不同時看到紅色的血嗎?

        法國哲學家德勒茲曾拿這句號稱「高達公式」的名言來開展他的影像哲學。他在《電影2:時間-影像》中,嘗試辨別「彩色影像」(colored image)與「顏色-影像」(color-image)之差異,前者只是有顏色的影像(相對於黑白影像),而後者則是顏色與影像作為強度配置的可能,如何打破顏色作為物質屬性、影像作為模擬再現的常規常模,而能真正給出純粹具創造性的視聽影像。

        故對德勒茲而言,高達的「紅」不是象徵主義的表現手法(紅象徵熱情、紅象徵暴力等),而是「紅」的解畛域化,讓「紅」成為「身體情動力」(bodily affect)的流竄,讓「紅」成為「虛擬連接」(virtual conjunction)的動勢,串連所有一切但自身一無所有。

        那就讓我們來看一個在紅與血之間的舞蹈創作。今年雲門2的春鬥真好看,不僅是年輕的編舞家與舞者演出精彩,新開幕的雲門劇場更是依山傍水、滿眼青綠。作為台灣最重要的藝術團隊與文化推手,雲門終於有了新家,而新家開幕的首檔節目,乃是三位台灣年輕創作者的三個舞蹈新作,黃懷德的《暫時而已》、陳韻如的《衝撞天堂》與鄭宗龍的《來》,不論是在編舞、燈光、服裝、舞台設計、尤其是音樂音效上,都臻國際級水平的精準細膩,值得讚賞。

       《暫時而已》以親人死亡的「去」為動作發想,有些布拉瑞揚式的日常雲門,《來》則以民俗廟會的聳肩、晃臂、擺胯來開展動作,鄭宗龍式的「起乩」雲門,已經發展到出神入化的細膩流暢,在現代舞、武術、太極導引中加入八家將、三太子,為雲門的「新台灣身體」注入「扭怪」的力道。而在「去」與「來」之間的,則是旅德年輕編舞家陳韻如創作的《衝撞天堂》。

        相較之下,這顯然是一個「較不雲門」的新作,其「較不雲門」之處不僅是編舞動作上較不見雲門的傳承與影響,更是創作意念上有著一些些或未浮上意識層面的潛在叛逆:如果天堂就是「很多雲的地方」(創作者訪談),那《衝撞天堂》中作為理想企及的天堂,亦是理想化後「常規常模」的限制規範,《衝撞天堂》既是要過早闖入天堂,也是要及時逃離天堂,一如該舞作的英文名稱Hell Groove(groove作為溝槽的節奏與力道,groove作為已然定型的常態規範),正是將天堂-地獄、力道-常模的對立,拉扯到難捨難分,而也唯有在此潛意識的叛逆中(雲門的反雲門),「年輕」才能從生理年齡的界定,跳躍到以衝撞作為創作力道的源源能量。

        但《衝撞天堂》真正有趣且動人的地方,不是在創作潛意識上的衝動與否,而是給出了一個當代舞蹈創作上的幽微弔詭:要紅還是要血?整齣舞作有一個驚人的開場,八名舞者參差交錯由舞台左方緩緩走向舞台右方,間或一名舞者隨著音樂的電流刺激聲而輕微顛顫,無預警地開始,無預警地結束,接著隨機換成另一位舞者開始顛顫而結束,接著兩名、三名到所有舞者開始劇烈顛動身體、右手往後方奮力拉扯。

        這個開場的驚人,在於起初細微的個別身體顛顫,似有若無,恍惚迷離,身體如輕紗波紋,不是人在動,而是聲波在動、電流在動,而人只是被牽動、引動、催動。但當個別身體的細微顛顫,發展成集體交響樂般的劇烈顛顫時,動作的引發點在身體內部深處,成為舞者由內而外的感性表達。換言之,《衝撞天堂》的開場,給出了舞者身體觸電般的「過場」(affect作為無人稱情動力的流經穿越,如聲波,如電流),也很快地將這個「過場」收束圈限成舞者身體情緒性的「在場」(affection作為人稱式的憤怒、掙扎、抗拒的情感表達)。這個開場的驚人,就在affect(非人稱)情動表達與affection(人稱)情緒表達之間的開闔摺曲。

        接著紅與血就出現了。男女舞者身著輕逸長袍,大幅度擺動肢體,以強迫症般的發聲,搭配矇眼、遮口的手部動作,當一名女舞者衝向舞台右前方,單手高舉向上時,聚光燈下凸顯的正是塗滿紅色的手掌心,而從四面八方匯集過來的舞者,也陸續露出那滿是紅色的手掌心,甚至接來的舞台,也整個換成紅色調,舞者在一片紅色中翻滾彈跳。

        這是紅手印,還是血手印?這是紅色舞台,還是血色舞台?紅究竟是無人稱的情動力強度,連接聲波、音波、線條、速度、強度,還是作為個體內在情感掙扎的表情表意或隱諱象徵?但顯然「要紅還是要血」的命題,永遠不會是二選一的斬釘截鐵。紅與血的關鍵在於「與」(and)所開展的身體詩學,連接、連接再連接,紅與血的關鍵在於之間的「間」(in-between),在血的最深處爆裂出無人稱、無意義的紅,血手印也是紅手印,紅讓作為表意、作為常模的血,重新回到虛擬連結、創造轉化的威力。舞蹈作為當代最具「式」與「勢」混沌能量的藝術表達,正在於最能給出紅與血之間的「無器官身體」,身體無盡的解畛域化、再畛域化,再解畛域化。

        那最後就讓我們問一個無可迴避的問題,《衝撞天堂》究竟是血多於紅,還是紅多於血?虛擬(virtual)力道多於實現(actual)常模,還是實現常模多於虛擬力道?舞作結尾時,眾人撲倒在地,舞台左前方聚光燈下,女舞者獨舞,音樂轉為抒情的鋼琴獨奏,女舞者舉手投足間,由內在深深牽引出情感的悸動與掙扎,彷彿在遍歷後現代的喧譁與後人類的解構之後,身體最美的風景,依舊還是內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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