貓追尾巴── 短評李傑個展「最後一片雲」
張韻婷 | 發表時間:2023/04/26 18:15 | 最後修訂時間:2023/04/27 13:14
評論的展演: 最後一片雲
白雲遇事無偏頗,自是人心見異同。
——皎然
「這是最後的一片雲,雲沒有說話。」(李傑)(1)是的!白雲未從說話,總是人指向天空說道:你看,那片雲像不像__。這個等待填充的空白裡,可以任意填上老虎、貓咪、蝴蝶、飛蛾、玫瑰、薔薇,或者其他任何事物。這段李傑寫下的展覽文字,點出了其個展「最後一朵雲」如水的調性。它自不成形、只顧著流淌,若面前迎來筆直大道,它便直直地向前漫延;若是曲道則蜿蜒緩行;若撞進了容器裡,它便將其充實滿盈;若見細小坑洞,便一點點滲進再漸漸地滲出。是的!雲未曾說話,句子裡的「最後」以及「一片」亦是藝術家賦予其時間與量體上的意義。如果雲沒有說話,那麼是誰在說話、是誰前來添上新的意義?在此,李傑採取的是「讓渡」策略,他在作品中製造一大片等待詮釋的虛空。然而,他是如何揉捏出這片沈默的白雲?又如何引誘觀者進入他的填空遊戲?
光影捕捉術
「最後一片雲」位於畫廊TKG+地下室一樓,善於掌握空間氛圍的李傑不無敏感到這點。作品的設置無一不加強了地下樓層的封閉屬性,製造出一個以光影構作的狩獵陷阱。安置了數個大型投影的展場,僅以地面投影光照明,使得觀者在移動時,身體無可避免地遮住作品的光源,其影子(或他人的影子)經常停駐在投射牆上。身影不是遮住了藍天白雲(Cloud talks II),就是成了單色螢幕(Your subscription is confirmed)上的剪影,再不然便是與畫面上的白色棉絮一同落在地板上(Untitled)。即便他想躲遠一點,退出搖滾區,身影卻仍會擋到了臨近空間盡頭的那張椅子(Every face of you)——這張椅子坐不得,因為「這不是一張椅子」(2),這只是一把不太平整的椅子投影。然而,觀者自知不是繪畫起源傳說中陶匠女兒所欲留下的戀人側影,與其被「捉進」作品,可能更想找一個安全的(不會擋住)作品最佳觀賞點。光線在變、影像在換而(影像上的)文字亦在交替,相較於展場中不停輪播、顯得一派輕鬆的電子樂音,穿梭在光束縫隙裡的身形略顯狼狽。
李傑個展「最後一片雲」展場。圖片:張君懿。
越界是為了框限
展場裡遍佈的光束像是耐心等待的獵人,隨時準備捉捕誤闖者的影子。我們一旦誤入「警戒線」內,便只能不合時宜地出現在呈現作品的視覺範圍之內。這種越界的操作同樣出現在展牆的設置上,展間內大小不一、前後交疊的投影牆,讓其上的影像演示著各種溢出邊界。Your subscription is confirmed中,方形色塊邊緣屢屢超出框架(投影載體的平面);Cloud talks II藍天白雲的影像一分為二、為三,時而錯落、時而交疊在一前一後的投影面板上,其上的句子亦遭切分。Plant與Untitled (Still life) 的影像大於投影牆的面積,數公分的差距使之不得不出界。Untitled影像邊緣同樣也溢出投影牆面,而貼著膠帶、帶有摺痕的牆面使得其上的影像顯得不夠平整。稍遠處的Every face of you亦以同樣手法處理,膠帶只黏貼了大約三分之二的投影牆面,影像因為表面材質的差別而帶有明顯的色差。
這些(刻意的)不夠精準、略帶誤差的越界,看似輕描淡寫,但重重疊加下便凸顯出「框架」的存在。在此,越界加深了界線的存在,提點出作品展呈的慣性框架──投影與投影屏幕的密合、平整吸光的牆面、架高避開觀眾的投影機具設置等。然而,這些安置手法並非僅為了突破限制、彰顯反叛精神,而更是以溢出的圖像邊緣、不平整的投影、光線不均的畫面以及無所不在的光影,提點涉足其中的人們「你在作品之中!」。它們包夾著遊歷者的感官,使得雲朵、色塊、椅子、棉團、植物……,這些被放大投影的平凡圖像,蒙上一種人造、非真、非常態的氛圍。
李傑個展「最後一片雲」展場,左為Cloud talks (II),右為Your subscription is confirmed.。圖片:TKG+提供。
李傑個展「最後一片雲」展場,左為Untitled,右為Every face of you。圖片:TKG+提供。
李傑,Every face of you,數位影像.透明膠帶貼於牆面,2023年。圖片:張君懿
李傑個展「最後一片雲」展場,左為Untitled (Still life),右為Plant。圖片:TKG+提供。
說是為了不說
無論在Cloud talks II、Your subscription is confirmed或是Plant中,都可見其結合了圖文的慣用手法:簡單的影像搭配著略顯破碎的句子/對話。這些字句若即若離地呼應著影像,而並不構成一個完整的敘事,只讓人隱約感到有所指涉。文字在李傑的作品中究竟是否重要?用心讀它,或許可以順著藝術家的思緒前去,在意義之海裡抓到一片浮木。讀了卻印象模糊,這也並不妨礙;誰又能確定遺落的記憶,不曾在意識中留下痕跡?作品中的文字更像一個引子,我們可以順著走,也可以自在而行。這些圖文替藝術家意圖打了掩護,讓其安全通過,卻無法確實地被抓住。與其說他的圖文是一呼一應的搭配,不如說他利用意象與語意的彼此拉扯,使得追尋「終極意義」變得徒勞。圖文的交替在此並不為了丟出線索,而是為了讓出詮釋的位置。
作品裡那些不帶個性、無特殊指涉的日常意象與物件,同樣也是為了騰出更多待補的空缺。它們的平凡,是用來召喚普遍的共感,是藝術家去除了物件或者圖像可能黏著的意義,以讓出擺放它物的位置、以產生他者進入的可能,使人得以在其中照見自身。這種操作所讓渡的不是一個毫無長物的虛空,而是李傑以一種節制、縮減意義的操作,張弛有度地營造出的場域。展場中那些看似淡然的介入——昏暗微光、破碎話語、簡約影像與輕快音樂——如同無形之網,包裹著涉入其中的人們,讓人不知不覺間聽聞、無聲無息中看見些什麼,文火燒水般緩緩牽引。直到我們某一次轉身,順著展牆後溢出的光線引導,目光落入牆後懸掛的作品:微光下可見圖畫中的女子手持著袋子正在打包/捉捕某物,圖畫下緣一行文字躍然而現:I am wrapping you。我們似乎掉入了藝術家設下的陷阱,彷彿可以看見他狡猾地笑道:「我已經逮住你了。」在這貌似輕盈的展場中,這或許是唯一的一筆重墨。
李傑個展「最後一片雲」展場,左為Cloud talks (II),右為I am wrapping you.。圖片:TKG+提供。
在此,物件以其平凡悄聲地靠近我們,以熟悉感招喚人們曾經的記憶。在意象的乍現與碰撞之下,作品引發一種如加斯東.巴謝拉(Gaston Bachelard)所言的「迴盪」(retentissement):「藉由一種詩意象的乍現,遙遠的過往才轟鳴迴響起來。」(3)。李傑的作品引著觀者照見自身、填補他所讓渡出來的虛空。若他曾在作品中留下阿莉安之線(le fil d’Ariane)(4),意在引領人們望向自己的風景、讓出一個任觀者與作品彼此作用的位置,而非讓人循線對應其創作意圖。我們能追問的終究只能是李傑說話的方式。至於他到底想說什麼?這一問便陷入了貓追尾巴的境況,那是一場無止盡的追逐賽,每每以為快要追到了,卻永遠差那麼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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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李傑個展「最後一片雲」中藝術家撰寫的展覽文字,請參閱:https://www.tkgplus.com/exhibitions/123/overview/。瀏覽日期:2023年4月1號。
(2)在此借用藝術家瑪格麗特(René F. G. Magritte)《影像的背叛》圖像上的句子「這不是一支煙斗」。
(3)加斯東.巴謝拉(Gaston Bachelard)著,龔卓軍譯,《空間詩學》,張老師文化出版,2003年,第36頁。
(4)希臘神話中公主阿莉安留給特修斯的線,幫助他走出了囚有怪獸的迷宮。「阿莉安之線」後被用以比喻解決謎題、脫離困境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