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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惡之城》的五點評註

陳泰松

評論的展演: 《罪惡之城》

《罪惡之城》演出劇照 攝影/顏涵正 圖版提供│國立臺北藝術大學藝術與科技中心

地點:松山文創園區的多功能展演廳

時間:2013/10/26

當《罪惡之城》在演出時,計時器的倒數投影畫面出現數次,最後到了歸零的終結時刻,但隨後開始逆轉成累進的計時,這個異常狀態馬上讓我想起電影《1408》(導演Mikael Håfström,2007年)的著名段落:每當旅館房間發生靈異狀況,收音機時鐘便會重回60分鐘的開始倒數計時,製造主角一次又一次的精神恐慌。這不是時限的到來,而是時程的不斷重演,重新計時的反復與再循環;也就是說,時限確實是有的,卻只是作為一種設定。例如死亡,當它是時限的基進內涵時,我們滅絕的官能是無從知覺它的,但死亡又是不可否認的事實,縱使它是感知的不可能。也難怪海德格認為死亡意指的終結,不是此在(Dasein)的終結到來,而是「存在者的一種面向终结的存在」[1]。無論《1408》的電影版或DVD版的結局如何,該時鐘是提示這種存在的機器,以不斷重啟的倒數計時,構成一種名為終結的迴路;那裏沒有終點的實證,只有不停地運作終結指向的迴路,反映人對邁向終結的懸念。這也是一種時程的運作,讓人活在預言終末(eschatology)的時間裏:它不斷逼近我們,縮短我們的時間,又讓人捉摸不定,不知它何時降臨。《罪惡之城》又是如何呢,當它歸零到末日毀滅,隨後展開的是順時計時,而不是從24小時前的重新再倒數計時?

首先要批評的是,這種計時是制式化的線性時間,像是劇情片把觀眾帶入到「之後發生什麼了」這種能讓人理解敘事的因果邏輯。當代藝術解除60年代錄像強調「反劇情」的魔咒,如今這種做法的美學賭注看來也沒有什麼不好,要講什麼才是重點所在。無疑地,觀眾都知道《罪惡之城》談的是世界毀滅的故事,但順著時間的發展,大家看到的是斷裂或跳接的畫面,以至於這種單向度的計時在此變得有些累贅,沒有牽引故事發展的價值。事實上,沒有這種計時,這些變成散置(constellation)的畫面,如宇宙、方尖碑、海浪、清潔工、少女、死亡、大賣場、企業人士、警察或雙人騎乘機車等,反而得到時間性的解放,並且不會失去它們的涵意,因為世界毀滅就已經內定為它們的語意形構(figure),在各種可能的連結(聯想)下形成的敘事體自然會收攏於這個概念底下。第二個批評是,這些畫面若不是有流於樣板圖片之嫌,便是人物在具體環境中沒有賦予更多的刻畫與感受性的捕捉,若說它們有如圖片的高度象徵化正是製作團隊想要的狀態,那麼,問題便來到第三個批評:故事。我們在《罪惡之城》的文案可讀到這樣的描述:這是一個關於資訊爆炸與錯亂而毀滅的末日前 24 小時,四位男女之間的慾望交錯與追逐的故事。在這場演出裏,是什麼資訊爆炸而且還導致世界毀滅並未得到明確的表述,似乎停留在概念層面,況且如何跟作品標題指稱的「罪惡之城」產生聯繫也是個謎團。就算製作團隊要的就是這些概念,跟現場的動力裝置的雕塑物件如帶有消波堤的海浪模型、大賣場與公路懸崖在末日毀滅有何文本組織的關聯是不能省缺的工作;即使這些物件與概念都是著眼於片段的屬性,用意是要求觀者主動去自行組構它們可能構成的敘事,但結構的欠缺與敘事斷裂所產生的豐富語意還是有所差別,以至於敘事體(diegesis)的鬆脫是《罪惡之城》最為根本的問題。難道《罪惡之城》是將資本主義資訊體系全球化的崩潰與毀滅,被改寫成一齣退縮到自我內心的獨白戲碼,那裏是心頭上的慾念不停縈繞,有如夢境沉入串聯斷裂的事件、慾望與地點,像是潛意識裏若干記憶的當下閃回,一種反情節的敘事體,影像頓停的單子化書寫,是無關於末日場景的畫面模擬或災難電影常見的視覺特效?若是這樣,這種轉譯還是有必要細緻分析全球資本主義的慾望,辨識它的罪惡流佈,以及歡爽後的空茫與疲累症狀等等。第四個批評是劇場空間,我們無須懷疑本劇在示範藝術跨領域的用心良苦,製作團隊的企圖心,以及在影像投影、機械手臂、光線、聲音、微型攝影機與動力裝置之間作出整合的成績,特別是在劇終時,揚起華格納的歌劇聲響,影射這位作曲家在19世紀末提出的總體藝術,顯然意有所指。問題是展演廳的空間規劃,動力機械裝置在此是過於屈就一般制式的劇場,也就是說,台上與台下之分;這種配置不僅使觀眾看不清楚機械裝置,在運作時與投影畫面共構的感知張力,並且弱化了整齣戲在跨域上的美學狀態。假如機械裝置是設在展演廳的正中央,觀眾圍繞在它的四周,站著觀看,會是不錯的空間安排,使觀眾的身體涉入劇場空間,浸潤在聲光、動力機械、與投影影像之間所形成的共感區域,而這種浸潤不正好就是製作團隊想要達到的效果,甚至把在場的觀眾與這場號稱的「無人劇場」拉到辨證層次:觀眾不是來看的,而是被引入無人之域的劇場文本中。

其實,經由密集的網路宣傳,《罪惡之城》成為一場備受藝術界期待的演出,也多少是因為它的製作背景有令人矚目的學院機構與藝術專業的權威,有著強打片的大卡司味道:國立臺北藝術大學藝術與科技中心全新策劃製作,藝術家導演王俊傑與藝術團體「豪華朗機工」共同創作,並邀請亞太影后陸弈靜參與影像表演。我們不否認它有銳意進取的意志,其巧妙的數位模控之機械手臂承載的是科技烏托邦及其逆轉為反烏托邦的符碼,讓人想到前陣子黃翊的人機共舞。《罪惡之城》的創意則在於這隻機械手臂引導敘事軸線的系統,可惜點到為止,只透過上面的攝影機捕捉軌道上運行的雕塑物件,做出幾個象徵性的組合畫面。這是第五個批評,因而我寧願把《罪惡之城》看作是一件未完成的巨製,除非它沒有後續動作!

陳泰松2013/11/02

《罪惡之城》演出劇照 攝影/顏涵正 圖版提供│國立臺北藝術大學藝術與科技中心



[1]海德格《存在與時間》,陳嘉映、王節慶/譯,北京三聯書店,1999年,頁2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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