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Code of Light談【FF】簡豪江、江忠倫雙個展
從Code of Light談【FF】簡豪江、江忠倫雙個展
時間:2014/01/11-02/09
地點:台南市,海馬迴光畫館
圖版提供:海馬迴光畫館
簡豪江的Code of Light是一件有趣的錄像,我們看到一輛車,車窗上有不斷閃爍的反光,同時也聽到摩斯密碼(Morse Code)的信號聲,好像人在打密碼,傳遞訊息,錄像旁有一幅摩斯密碼的對照表,並為我們解譯:all these is just light(這些都只不過是光)。這些看似被編上密碼的閃光傳遞的訊息不是別的,正是它本身:光,且還說“這些都只不過是光”。比起“這是光”的自我指涉,這句話all these is just light帶來更多的含意,好像是說,我們多想了,它們是光而已,僅止於此,不多也不少,正是如此而已。
Code of Light是對我們播放的,也是對世界的一種表述,揶揄我們對這個世界總是疑神疑鬼,總以為背後有意義,有秘密,帶有某種訊息,或陰謀,或暗處有不明力量在操控與監控我們。但這些都被視為妄想,因為簡豪江提到,車窗的閃光規律是無關於摩斯密碼的聲訊規則,兩者是各行其是,互不相干,也就是說,後者是直接疊加在前者身上。這是在舉發我們的穿鑿附會,老是幻想有個大他者,某個意義的記號體系,以為世界在向我們傳遞訊息,不然便是暗中在操控我們。大他者在此是指象徵層的記號交換體系,而象徵不是文學上的說法,而是回到這個詞的語源概念,是指一種相應元素、約定俗成的記號交往。說實在,對於大他者,我們又怎能忽視背後總是有人在操縱,進行勾當,交換利益,資本體制的政商結構不就是這樣!其實,秘密總是存在的,正如資訊技術所謂的加密。但Code of Light對此是沒有表態的,似乎也沒有意思要糾舉這個問題,好像是要對我們說:大他者真的是不存在。然而,all these is just light的摩斯密碼本身不就是某個大他者的所在!而這個大他者卻要告訴我們:不要把閃光想成是大他者的訊號,它們只不過是光,不要亂想,沒有大他者在那裏,而那個經由聲音向我們傳送的大他者才是真的,具有真相的最終裁奪權。看來,簡豪江已經判定我們了,說我們陷入幻見,妄想看到閃光在發出訊息;他告訴我們,除了它自身是光,再怎樣也只不過是個光。
關鍵是,就是這個幻象才是引動Code of Light的意義機制,因而閃光在此絕不是單純的幻象,而是一個誘餌,而勾連它的是摩斯密碼信號聲,有如釣繩。於是,這些被宣稱只不過是光、別無它指的閃光,根本上正是大他者的組構元素之一,也就是說,儘管閃光是無關於摩斯密碼信號聲,卻是後者得以運作意義的必要元素。據此,我們絕不能說閃光是無意義的,因為它的“just”在此脈絡中是有其意義的;這不是要去尋找這個光有何正解,而僅僅是有這個光的存在——正如高達(Jean-Luc Godard)所說的,不要一個正確的影像,而僅僅只要有個影像。閃光,作為一種光(light),在此是作為意義空缺的一種存在,是意圖引發幻見的物件,好像它那裏有什麼意義,但其實是幻見,因為它隨即便遭到否決了:all these is just light!
閃光或許可被視為拉岡所說的「小物件a」( petit objet-a)。拉岡曾提到一個親身故事,某天搭漁船去看海散心,看到海上漂著一個罐頭,在陽光下閃爍著,一位漁夫指著罐頭對拉岡喊道:「那個罐頭,你看到了嗎?你看見了嗎?就是它,它可看不見你呢!」。說完,漁夫們一陣哄笑,拉岡卻困窘於他們覺得好笑而自己無感的情境當中。無法融入苦中作樂的漁夫們固然是拉岡的道德處境,一種孤立,被排除在外,但更多的是這個罐頭被他理解成創傷的遭逢,是自己年輕時的寞落,被剝主體的存在樣態,漁夫們的玩笑話「它可看不見你」便是這種處境的揭露。對於這件事,拉岡後來覺得深有領悟,我們在第十一場研討會《精神分析的四個基本概念》可以讀到他幾個重要的理論概念,如:1.大他者;2.大他者既然是用記號取代物的體系,因而是以本質上的匱缺所形成的,所以構成了它的不一致性;3. 「它可看不見你」表述了一種自我反諷的語境,說的其實是,它始終凝視著我,把我給糾舉出來;也就是說,就是這光,凝視我,把我弄到圖畫裏面去,有如光域呈現在我眼前,而凝視(我被凝視)始終是光與不透光的交替運作,是以屏幕的方式把我擄獲住,拉岡在此這麼講:「至於我自己,如果我是圖畫裏的某物,那麼,也是在屏幕這個形式下,我是剛才提到的斑點」(法文版,p.89-90)。
在Code of Light,是什麼存在樣態被揭示出來呢?或許,我們可以去追索這個錄像的鏡頭所在,去揣想那裏可能的內容;這是該輛車的俯瞰,或許我們應把鏡頭拉回原有的高度,像是從10樓往下看;正如這件錄像是簡豪江跟江忠倫合辦雙個展【FF】的展作之一,涉及兩人各自以其居住的樓層所帶出作品的語境。依照展訊文案,兩人談到藝術創作者的現實,在經濟、家庭等因素的妥協下所不得不採取居家工作的型態,努力將這種場所限制轉化成藝術資源。兩位藝術家的創造性是有目共睹的,但令人感到興趣的更在於做出什麼,涉及什麼事情。如果說,簡豪江的Code of Light涉及的是居家者的妄想,進而要破除這個妄想者「把沒有當成有」的幻見,那麼,江忠倫的表演攝影則是很認真地在家演練這個幻見,例如蹲在牆角的槍戰,拆炸彈,但其實是裝上鬧鐘的濾水器,以剪刀作勢要剪斷線路等等。總之,兩人分別各自是把監控與戰爭內化為居家模式,在此,簡豪江不斷發訊“這些都只不過是光”,像是反復的呢喃,陶侃妄想者,而這位妄想者被江忠倫推到台前,成了一種戲耍。至此,江忠倫的演出不妨被看作是對前者Code of Light的某種補充,而這個對話之有趣,就像他們倆人為雙個展的DM合照。
當驅力被逆轉成對自身匱缺的執爽,且這份執爽若是奠基在男性意識上,並以居家空間作為投射對象時,那麼,在江忠倫這邊,戰爭世界有如白日夢的囈語在此上演著它的動作片,而在簡豪江那邊,這個囈語則是再度反轉,由內拋回到相對於居家的外部現實,但尋獲的不它的是真實向度,而是對它的全然妄想。若說這裏有政治寓言,那它多少讓人想到2006-08年在台北的「假動作」系列展,或是文學語境被翻轉的策展「西線無戰事」(2005年,台中20號倉庫)。縱使這裏滿是囈語與妄想,但其藝術性是被某種詩意所擔保,如同簡豪江拍攝窗外發生的廟會煙火,在鏡頭底下成了雲朵般的爆炸景觀,漂浮於城市建築當中,當然也包括Code of Light。其實,Code of Light原是簡豪江在2013年高雄美術獎的得獎之作,有不同意義設定,但放在【FF】展的語境裏則顯然另有意指的生成。此作的多義性是否構成作品體系的欠缺是可討論的,但它作為該展具有關鍵角色的作品倒是無庸置疑的。
陳泰松2014/02/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