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在國家死活之間的主人慾望----談蘇育賢《花山牆》
花山牆_蘇育賢_彩色有聲錄像_20'07"_2013,圖版提供│TKG+
時間:2013∕04∕27 -06∕09
展場:台北 TKG+
絕不後悔,無須懺情,自焚者是義無反顧的,蘇育賢的錄像《花山牆》關係到這樣一個人;據說是鄭南榕,堅持台獨主張的言論自由,1989年,被國民黨政府視為涉嫌叛亂,拒捕,自焚而死。其實,蘇育賢並沒有彰揚這個人,或許被隱匿為作品的秘密意義,或單純只是不想使《花山牆》的解讀遭到侷限,或試圖從那裏出發,將這位台獨理念推動者的自焚事件發展成一個有多重指涉、更具廣度含義的敘事體。
對於這位諱莫如深的人,無論要怎麼看他,或談他與否,總之,依照展覽文宣的說法,這裏有一位自焚者就夠了,然後是為他舉行火化紙紮屋的儀式,在火化前,錄像《花山牆》對這個建築物件展開一段虛構情事的敘述;靜態的鏡頭,接續的畫面,依序幕次呈現屋體的各個部份,並搭幕後旁白的解說,是道地的台語,腔調優美,但屋中紙紮人之間的對話則不配音,無聲,但有字幕讓人明瞭內容,最後是法師焚化紙紮屋的儀式,在紀錄祭禮過程中結束。此外,展場配置了一些火焚過的紙紮屋,紙紮人物的系列肖像照,包括蘇育賢親手製作的兩座金山與銀山的配件。《花山牆》體材獨特,敘事迷人,是讓人印象深刻的作品,特別文字敘述的功力,當中有一句先後重複兩次的話,充滿深意:「除了自己,是燒不著任何東西;不過,從火焰內所望出去的一切,盡是一片燃燒的風景」(本句以下簡稱為「一片燃燒的風景」)。
其實不用說自焚者是誰,因為在錄像裏有兩個引人矚目的細節,一是建物裏的裝飾的圖樣,代表日本的紅太陽與國民黨的青天白日勳章,左右配對成雙;這顯然是不言可喻的符號,隱喻兩個先後據台的外來政權,殖民體制與黨國體制的治理。二是李玉玲(台新藝術基金會總監)注意到的 “憨番”這個台詞在閩南話的英譯玄機“han fans”,認為帶有“漢”粉絲之意,暗批馬政權追隨中國的大中國意識形態,在觀察團同仁間引起詮釋問題的討論,也就是說,閩南語的漢語是批西方(“憨番”扛廟角的建築飾物與民間典故),英譯(han fans)則批馬政權的親中。無論是否是作者原意,我支持這個看法,因為《花山牆》的敘事體給出相關的閱讀線索,除了前面提到政權圖像的隱喻,當敘述走到金童玉女高舉的童幡上寫著「金童接引西方路,玉女迎歸樂國家」,蘇育賢在英文字幕上將 “西方路”原指死後路往的極樂世界刻意改譯成政治地理空間的西方,呼應“樂國家”原指“樂國”之家(快樂國度)被改譯為現代治理政體的國家,也就是說,“西方路”與“樂國家”的對仗被更改寫成一種對國家的想望,欲求一個屬於現代西方的國家概念。這是誰的想望?是自焚者,在錄像的敘事當中,我們可以讀到一句詼諧的陳述,大意是說要請他的魂身在此屋內靜候,等待前往某國的申請案通過云云。不過,這個想望也並非僅限於自焚者,紙紮屋意味的喪葬文化便足以指涉這種想望的普遍性了。正如蘇育賢受訪時所說的,我們可以把《花山牆》看作是台灣對國家想望的一則寓言,一個活該卡住自己,又活受罪被卡在全球地緣政治的強權國家所設的局,連死也一樣蒙受此等試煉,像是卡死在這難以翻身的政經軍文的帝國結構(美、中、日等)之中。於是,「一片燃燒的風景」便讓人感到有些五味雜陳,因為一方面,它像是一場獻祭,以自焚來保有自身的不容凌奪,將可交換的“記號我”昇華為一個象徵的永恆,以此魂身寄望身後世局的逆轉,國家主體的克竟全功;另一方面,它又像是對身陷火海的自我醒悟,隨即掉入迷濛的死亡閾境(limen),因而冀望眼前的革命之火只不過是個幻見,是焚我之火、置身火堆的苦澀見證,所謂「除了自己,是燒不著任何東西」。
個人認為,《花山牆》的意象之豐富在於提供誘人的閱讀歧路,例如說,在錄像的敘事裏,負責扛廟角的“憨番”因打瞌睡而倒地,讓人驚呼天要塌下來的惶恐就透露出某種玄機:這個世界仍是西方體系,沒有它,世界會垮(不然就是''漢粉絲者''對中國崩垮的呼天搶地);或把玩拜物教的詛咒,把西方稱為“憨番”藉以超克自身(昔日或今日)被殖民、或被賤視的卑屈感;一種阿Q式的、不無戲謔的自我平反與勝利法,是逆轉自我挫敗為勝出的主奴辯證法(包括尊中國為祖國的家父長制的奴卑與沙文心態的共構);或另作他解,火化紙紮屋是一場超渡儀式,灰飛煙滅的有可能是國家想像,或反過來是國家幻見。總之,所有問題都歸結到:台灣的「主人能指」(master signifier)會是什麼問題?陳敬元2011年在TKG+個展「Staggering Matter」便跟《花山牆》形成有意思的對照,因為在前者那裏也有著一個“主人”玩牌的場景:台灣男孩在牌桌上被西方大人斥喝,不僅姓名被冷嘲,而且上牌桌的資格也遭到質疑--而在《花山牆》那裏,“主人”則是流轉於日本、黨國、西方國家,以及金童玉女所要服侍的自焚者等等。
無論如何,對於巨型政治的寓言,《花山牆》無疑是台灣近年來當代藝術的異秀之作,在一個以視覺為基點的跨域上,穿越了民俗、裝置、攝影、錄像、語言腔調、祭禮儀式等諸多文本的精采演繹,但關鍵更是它的敘事體。在以巨型政治為敘事體的議題上,我們不應被藍綠兩黨(包括這種黨派思想)的淺浮思維所綁架、挾持而自我缺席、論述繳械,自我耽溺於非真實的幻滅之中。這絕非要停留在統獨選項上,包括這種選項在國族、資本主義層級上對國家想像的過時辯論。當然,這更不是說藝術家必得在其創作中指引一個政治目標(這是他∕她的自由),而是至少有如一位意識形態的考古家,在審理我們的感知肌理之餘,將創作變成一個有如鏡像的反射,照見人們的各種想像、慾望、意識形態與幻見,蘇育賢的《花山牆》讓人想到以上這些種種。
陳泰松2103/06/19
花山牆_蘇育賢_彩色有聲錄像_20'07"_2013,圖版提供│TK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