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歪的框架:陳以軒個展「我出國了,然後我回來了」
簡子傑 | 發表時間:2015/08/23 03:01 | 最後修訂時間:2015/09/02 22:44
評論的展演: 《我出國了,然後我回來了》陳以軒個展
這是出現在阻隔了被拆解成單個書頁的《遍尋無處》展牆上的巨幅影像輸出之一,該影像同樣出自《遍尋無處》(陳以軒提供)
陳以軒在北美館的個展「我出國了,然後我回來了」現場跟我說,他熱衷於把框架推歪,並深深地著迷於平常人所謂的缺點,於是「推歪」這個字眼忽然產生了召喚不同對象的魔力,例如,我可以把江忠倫「溫柔鄉」那被當成船的雙層床架看做「推歪」,也可以將我所寫的每一篇幽靈般附身於下一篇的藝評文章視為「推歪」,「推歪」就有了至少兩層意義:它可能是關於物的使用方式,並涉及主觀態度的改變,也可能意味著一段不那麼貼切的上下文關係,但這兩者都可以被視為脈絡問題。
在陳以軒的個展中,他「推歪」的也是脈絡,首先,是他身為攝影創作者的類型脈絡,再者,卻也是「作品」既有的意義脈絡——前者在當代藝術中並不難理解,當純粹的攝影展就像純粹的現代藝術一樣稀有,我們只能說不同類型範疇間的跨越仍然存在著巧妙程度的區別,而後者卻很難一語道盡,或許是為了讓藝術家原本擅長的攝影得以「空間化」,「我出國了,然後我回來了」採取了某種裝置型態,這意味著儘管是同一件作品,當它被置放於不同空間,場域勢將導致作品發生某種意義質變,這種質變引入了場域的情境因素,卻也重新脈絡化了作品,但也因此稀釋了作品既有的意義內容。
例如原本出自陳以軒「攝影書」的《遍尋無處》,他將書頁拆散成一頁一頁,並以臨時性的方式黏貼於展牆,觀者固然得以一次性地閱覽這些刻意保留拆卸痕跡的書頁,攝影卻在這種展呈設定中變得更像具有某種物質性的文件,此外,藝術家也保留了展間上一檔展覽的一面活動展牆,並讓它剛好就夾在這串影像文件的不對稱段落,而在這面阻隔性的展牆的兩面,還各自裱貼了兩幅同樣出自《遍尋無處》的巨幅影像輸出,觀者很容易辨認它們是在相同地點以不同角度所拍攝,仔細一點看還會發現兩幅影像中的人物基本上也是相同的,其中心點都是一名身著黃上衣、似乎有精神障礙的男子;另一方面,這種具形式對稱感同時也解構舊作的創作態度也出現在名為《在中間》的錄像裝置中,錄像的拍攝對象同樣是陳以軒的攝影書,但是以主觀角度近拍一雙正在翻閱攝影書的手的動作,觀眾仍然能夠清楚閱讀書中滿版的跨頁攝影,它們的共同點在於在兩頁之間的凹折所造成的觀看困頓卻正是影像的原初重點,但在錄像中正翻閱這本書的一雙手卻一度沒拿好,導致書掉落在畫面外。
這些攝影作品原本都有自己的故事,當然也是陳以軒的故事,但故事都在陳以軒推歪的框架中演變為帶著舊作幽靈卻是全新版本的「敘事」,這個對於框架帶著高度自覺的敘事無疑是一種值得括弧起來的創作態度,正因為是敘事,陳以軒關注的便不再是影像與拍攝時間地點的客觀性連結,而是如何藉著故事的闡述以達成某種敘事目的,有時他的敘事目的也不過是為了面對生活中難以決斷的尋常處境,但藝術家卻能讓這般的私人困境演繹為一件有著強烈形式感與詩性卻也一言難盡的作品。
就如同展覽中企圖心最大的《過去的未來,未來的過去》,在這件形式條件複雜的錄像裝置中,藝術家將家裡的沙發與茶几搬到展場,在正對著座位的牆面上打上兩串不斷替換、就如同兩部幻燈機循環播放的單幅攝影,此外他還在這些內容日常的照片上打上了傻瓜相機常見的年月日,儘管左右兩側的拍攝時間相同,但有時卻只有單邊出現影像,坐在沙發上的觀眾就像是在觀看別人的生活影像紀錄,一方面,日常場景令我們感到熟悉,卻也因不識影中人而有種異樣的陌生感。
《過去的未來,未來的過去》裝置現場,兩邊的照片皆標注著相同日期(陳以軒提供)
然而,何以陳以軒要呈現這兩個日期同步的攝影序列?藝術家在茶几上留下一本上頭印著「過去的未來,未來的過去」並厚達360餘頁的腳本,腳本的開頭便說明了左側的影像出自照片標注時間發生前的臆測,藝術家按照一年的規律來臆測這個時間可能有家族聚會而那個時間將與女友約會,並從舊照片中挑選符合這些臆測主題的影像,右側則是按照真實時間所拍攝的照片,兩邊之所以不時出現黑屏,是因為那天並未拍攝任何照片,而在這本總共標注了365個場次的腳本中,每一個場次正是2013年八月底之後一整年來的每一天,也就是說,我們可以將《過去的未來,未來的過去》這件作品的「一半」視為陳以軒一年生活的影像紀錄,另一半卻出於臆測——陳以軒在腳本中也簡單地交代了臆測的源由,由於在美國居留的生活即將告終,在即將返鄉之際他對未來的人生感到茫然,因而藉著翻閱舊照片試圖「觀察出未來可能的生活情節與套路」,才有了左側這份影像內容為真、但紀錄時間卻為假的攝影序列。
「過去的未來,未來的過去」厚達360餘頁的腳本(陳以軒提供)
《過去的未來,未來的過去》當然也呈現出某種推歪的框架,但脈絡卻不再只涉及作品的意義,還更進一步地成為面向未來的歪斜參照,或者說,正因為未來充斥著各種不確定性,雖然我們都明白過去總會幽靈般地纏崇於每一次的當下,但為了不讓過去成為面對不確定性的陰影,藝術家將保留推歪脈絡的權力,而這樣的生命故事幾乎是一則政治寓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