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記憶的時間詩學 《臥龍:永遠的彼日》
許仁豪 | 發表時間:2023/07/26 11:59 | 最後修訂時間:2023/08/09 13:02
評論的展演: 唐美雲歌仔戲團《臥龍:永遠的彼日》
《臥龍:永遠的彼日》演出劇照 攝影|蔡榮豐 圖片提供|唐美雲歌仔戲團
因為唐團上一檔作品《冥遊記》結識了編劇陳健星及其作品。除了著迷於他劇本的文彩與詩意之外,我非常好奇作為一個新生代的戲曲編劇,他如何處裡歷史題材,尤其在傳統戲曲「借史說義理」的範式下,他怎麼突破,又怎麼創新?台灣當代戲曲重新敘事歷史,早已不是新鮮事。戲曲雖然古老,但故事可以新編,藉此找到歷史故事與當代觀眾生命情境與倫理關懷上的連結。在台灣當代戲曲界的光譜裡,陳健星與唐團的合作近年來十分耀眼,令人注目,於是筆者曾邀請他到課堂演講,在演講當中發現,出身中國文學系的他面對歷史的態度十分嚴謹,絕非隨意使用創作者的「詩學執照」(poetic license),信手拈來任意改編。比如為了寫文成公主,他不惜重本去西藏考察,發現文成公主已經成了藏民心中神聖的綠度母,面對已經成聖的人,他透過劇本思索,該如何在詮釋人物與歌功頌德之間拿捏尺度?又比如寫漢武帝的巫蠱之禍,他反覆交叉對比閱讀《史記》、《漢書》與《資治通鑑》,發現每位史家寫史,皆有自身觀點以及時代侷限,而他則是在這些差異之中,找到編劇可以介入的線索,最後從漢武帝自身的慾望與恐懼寫起。對陳健星來說,孔尚任《桃花扇》的「當年真是戲,今日戲如真」是其改編歷史劇作的啟發觀念,在當年與今日的時間軸線上,真與假,戲劇與人生的交織辯證打開了詩學的空間,於是在健星的筆下,歷史記憶成了一次又一次時間詩學的動人展演。這一次的《臥龍:永遠的彼日》也在這個創作方法下展開。
首先,從戲劇結構上來說,編劇打開了一個後設空間,邀請觀眾去思考為何此刻的我們要重新搬演三國故事,尤其是劉備與諸葛亮的「君臣之義」。一開始百姓登場化身歌隊,唱誦著風雲際會的三國時代,但歷史興衰本是常態,成住壞空亦是自然,百姓感嘆昨是今非,蜀國的國力衰退,大不如前,甚至江河日下,亡國在即,人人自危,能逃能跑的都先走了。這種代際衰頹的「亡國感」不免讓觀眾聯想今日台灣,面對歷史巨輪的殘酷,若史為鑑,我們何以得知興替?
芸芸眾生總是渴望賢君再世,於是將希望寄託到劉備的兒子劉禪身上。編劇巧妙地將敘事的視角置換到下一代劉禪與諸葛瞻身上,透過世代的交叉對比,進一步從「君臣之義」拉出「父子之情」的軸線。透過下一代的平庸,編劇側寫了上一代的豐功偉業,這裡的節奏較為歡快流暢,下一代貼近丑角的滑稽表演,淡化了亡國的沉重感,讓戲多了一點幽默與詼諧,進一步對比出昔日的壯闊磅礡。
當戲進行到我們熟悉的桃園三結義與三顧茅廬,編劇又巧妙地置入了當代的詮釋,透過黃月英、張飛與關公的側寫,劉備與諸葛亮的「君臣之義」微妙地染上了當代人親密關係的註腳,兩人的惺惺相惜,除了傳統的英雄惜英雄,君子為天下的解讀之外,出現了幽微的「情愫」,我們暫可打住不往時下流行的BL滑坡,但這裡的幽微情感的確打開了賽菊寇(Eve Sedgwick)所談論的「男性間情誼」(homosocial desire)背後所隱含的權力與親密關係議題。而這裡的儒家倫理當代新詮,直接對比下一場的「周大娘說書」,打開了戲劇的後設空間,在說故事的現場表演說故事的現場,編劇似乎在問,說書的人為何說書?史實與說書之間存在著甚麼樣的虛實關聯?又,說書的人與聽書的人又共謀著什麼樣的慾望?說書的人神化了歷史人物,草船借箭、舌戰群儒,這些都是我們耳熟能詳的諸葛亮神話,但編劇似乎要將他從神壇請下來,讓我們看見作為一個人的諸葛亮,在那個歷史巨變的當口,作為人的他與劉備,如何在君臣之義、父子之情,甚至個人幽微的私情之間掙扎拉扯,努力存活?
於是接下來的「託孤」一場戲便格外感人。飾演劉備的唐文華與飾演諸葛的唐美雲在這裡從身段、唱腔到情意都極致地將兩個歷史人物,在歷史巨輪輾壓當口下的個人選擇與情感掙扎,演繹地淋漓盡致、哀戚動人。舞台設計王世信的空間營造、導演戴君芳的場面調度、邱逸昕的燈光變化、姬君達的編曲與陳歆翰的編腔,以及張逸軍的舞蹈設計,在這一場展現了完美的合作,尤其是劉備駕崩的場面,透過蜀漢軍歌的襯底音樂,在「大風起兮雲飛揚,安邦濟民兮定四方。生為英傑兮死為雄,生為英傑兮死為雄」悲壯的唱詞下,劉備隨幽冥軍而去,留下悵然若失的諸葛亮,從悲壯、到幽玄、到侘寂,這場戲的營造,從傳統中國沙場征戰的壯闊之美,漸次流轉到日本的陰翳感性,從集體政治的歷史躁動到孤獨英雄的清寂自省,也定調了下半場後壯闊詩史與寂寥禪意之間的交替美感。
《臥龍:永遠的彼日》演出劇照 攝影|蔡榮豐 圖片提供|唐美雲歌仔戲團
蜀國在歷史的定律裡注定要覆滅,但唐團卻在歷史的廢墟裡建起了一條關於時間的哲學之道,供我們在代際興衰交替之間沉吟思索,時間之催枯拉朽。面對宇宙天地之廣渺,人在其中,勘為何用?誅殺義子的恩怨情仇與社稷國家的大義凜然,但終究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頭便是空。編劇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將《出師表》置入這樣的時間詩學空間,重新演繹,變成了諸葛亮寫給先帝的傳「情」之書,藏在儒學的修辭之術底下的層層糾葛人情,在諸葛亮的幕後音與諸葛瞻的現場台詞交疊下,展開了動人的全新演繹,當念到「今當遠離,臨表涕泣,不知所云」,我們才看見諸葛亮終於卸下了神人般的面具,回到了一個在時間星辰思索生存大義的凡人。
最後的「星殞」一場,便全然進入了超現實的時間詩學場域,諸葛亮與司馬懿的對峙不再是往常的兵戎相接,武戲成了文戲,尤有甚之,成了思索時間興衰的哲學之舞,直到後來的父子相見,舞台上我們見到無限的星塵與渺小的個人,但那綿長的君臣與父子之情卻超越了生命的有限,與宇宙的無限融成了一幅靜止卻讓人一再沉吟的畫面,那是關於興衰起落,有線與無限的時間詩學,當諸葛亮的羽扇落地,時間已然下成一場覆蓋昔日輝煌王朝的雪,雪落無聲,靜寂清澄。[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