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衛的鄉愁(Nostalgia for Avant-Garde)
郭昭蘭 | 發表時間:2015/03/03 11:49 | 最後修訂時間:2015/03/21 22:31
前衛的鄉愁
Nostalgia for Avant-Garde
擁有古典音樂打擊樂器訓練的香港藝術家邵俊傑,把前衛音樂的爆破與驚奇,當作是從保守古典樂世界抽身的途徑;長期在講究時間準確與紀律要求的古典樂團中表演,邵俊傑認為自己在古典音樂世界,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技師(technician),或者說,就只能是一個技士;只有在博物館中,那些以視覺為導向的空間中的實驗演出,他才覺得自己是個創作者。他的表演,擺盪在試圖擺脫古典音樂訓練塑造的馴化身體,與對前衛聲響的懷舊趣味之間。
圖片來源:失聲祭
3/1邵俊傑在台北數位藝術中心的失聲祭演出,總共分成四個小節:第一段是以象徵童趣的彩色玩具球在鼓上叮咚節奏輕鬆起頭。看得出來,即使以塑膠玩具球取代鼓棒,藝術家對聲響節奏形式的精準掌握,以及對身體的控制,依循的是一套來自古典音樂嚴格的紀律。這種紀律,事實上也表現在藝術家如何以一套事先準備好的腳本,來完成四段的演出。例如,演出的第二段,藝術家將打火機拿到麥克風下,放大點火的聲響,接著將手上的樂譜撕掉、燒掉;手持打火機、穿過觀眾,藝術家將火苗靠近觀眾,走向舞台對面,在另一頭的桌子上,依據事先準備好的樂譜敲擊木製物件作聲。這時我們逐漸確認,藝術家諸多燒毀樂譜、改造樂器的彈奏,與1960年代偶發藝術慣用腳本形式間的相似性,不在於偶發藝術強調的現場即興與不確定性,而是其中腳本對演出者提供的行動指示與演出者身體的展演性。
這套腳本,似乎讓藝術家在表演過程中,避開了「燒毀樂譜」以後,必須面對「攀附什麼?」的藝術哲學問題。畢竟,脫離古典音樂,首先要面對的是,拿什麼來取代那些古典音樂裡面透過樂譜所建立的的種種框架:時間怎麼走、身體不為樂譜重演服務的話,啓動演出的哲學源頭要歸向何處?自我表現?解構顛覆樂器與音樂形制?樂音效果論亦或是藝術家的身體政治優先考慮?表演與觀眾的位階與主從關係如何處理?即興是放浪身體解脫於時間與既有樂譜體裁的形式之一,但邵俊傑並沒有採取這種強調當下自發性(spontaneous)的路徑,而是再度引入樂譜(腳本),並以1960年代的偶發藝術常用的腳本概念,把表演再度發展成擁有四個小節的形式--令人想到古典樂曲的樂章形式。
邵俊傑一套四小節的腳本(其實也可以說是樂譜),是他解脫古典音樂演出結構、露出他的身體樣態—尤其在演出時間軸中,顯現作品形式的時候—得以有所攀附的軸線。這多少透漏出藝術家可能正面臨著無所依恃的焦慮; 另外,精湛的樂器技術到底如何才能成為脫離古典音樂之後,依舊維持優勢的元素?對此問題的考量,或許是整場演出依舊可見邵俊傑精湛打擊技藝展現的原因。
有趣的是,所謂的樂譜,除了是樂手表演在時間軸上、在音樂符號學、表意學的依循對象之外,在第三小節裡,「樂譜」擴張為行為藝術腳本性、音樂性、詩(文學)的音韻、節奏與意象。這裡邵俊傑以舊金山音樂家Charles Boone的一部以朗誦lyn Hejinian詩作『書寫是對記憶的協助』(Writing is an Aid to Memory )作為他打擊的樂譜:預錄的朗誦詩從喇叭播放出來,藝術家在現場鼓聲應合其節奏的方式加以重演。朗誦英詩的腔調與韻律,優美地與擊鼓前後應和,彼此協調。
演出的最後,循著樂譜中五線譜上具象的手繪圖像的指示,邵俊傑在透明圓形容器中來回揮舞雙手以製造洗手、潑水的水波聲響;又把鑼在水裡、水外來回敲打玩弄,直到最後以兩個石頭的敲打、狠狠重擊,結束整場演出。這一重擊,似乎有要搞砸樂器的意圖;但是,這一晚我們並沒有過分驚嚇,畢竟,過去前衛藝術驚嚇觀眾的手法,是否奏效,並非取決於重擊是否夠重,而是場域屬性以及觀眾預期。二十世紀初期的前衛表演,進場的觀眾多少帶著預期受驚嚇的心理,因此,可以說前衛藝術意圖創造的是一種有別於美術館行為得體、衣冠楚楚的新形態觀眾。如今,台北數位藝術中心中失聲祭的觀眾想必是,預期聆聽各種異質聲響的觀眾,任何在這裡的演出,終將等著被以聲音藝術的名義給消化,因而,演出中諸多溢出古典打擊音樂的嘗試,即便爆破,也愈來愈像是一種對前衛藝術的鄉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