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評報告
郭強生 | 發表時間:2016/03/01 15:42 | 最後修訂時間:2016/03/01 16:14
若非需要回到台北照護父親申請了留職停薪,我是不可能有這個機會和榮幸接受擔任台新藝術獎觀察人之邀請。想想離我自組劇團在「新舞台」推出舞台劇已是十年前,上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於皇冠藝文中心舉行個展,甚至是二十年前的事了……戲劇與美術曾經在我人生中燃起的火花,如今卻有點像夜深忽夢的少年往事。想我在NYU拿到的博士學位還是劇場藝術,旅居紐約十年間幾乎每周都會進劇場看各式展演,連像我這樣的觀眾與藝術喜好者都快漸漸成了局外人,更何況一般的民眾呢?
接下本屆觀察人的重任,我似乎是帶著一點贖罪的心情,同時也抱著一些尋找問題的研究興趣。
依循著前幾屆的慣例,觀察提名人名單中都會有一位像我這樣的「跨領域」角色。與其說這一跨是從文學跨到了戲劇音樂舞蹈現代美術,還不如說是從後山花蓮跨進了台北都會。在花蓮任教十餘年,地理上的距離不啻為參與展演上的一大障礙,要趕上一場台北的演出,翻山越嶺舟車勞頓,在時間上已成了不能承受之重。在台灣凡是劇場型的演出,三場四場稍縱即逝。我自己做過劇場,深知除了演出場地難尋之外,其實非綜藝商業型演出的觀眾似乎就是很固定的數量,這塊「餅」一直不是很大。演出場地有限,場次太少,固然是限制了參與人次的原因,但即使有心接近參與,如何能獲得這些展演資訊更是一大問題。
1990年代初我來到紐約,在那個沒有網路的年代,對外界的資訊一無所知,我能慢慢跟上了紐約劇場的腳步,光靠課堂知識當然是不夠的,全靠了《紐約時報》、《村聲雜誌》、《紐約雜誌》……等媒體固定會刊登的評論、訪談與討論。重點不在於有多少媒體會刊載這些內容,而是這些內容是如何撰寫的。不會吊書袋,文字易讀流暢,更重要的是分享,我總是讀到這些評論人採訪者的熱情,即使是一篇惡評都讓人莞爾,因為他們是如此急切焦慮,不是冷眼恥笑,而更像是「怎麼會這樣?」搓著手不知如何是好。
藝術該被怎樣討論分享?這攸關文化體質的成熟健全與否。在國外我經常會看到幾家評論對同一場演出截然不同的評價,然後這就成了朋友圈中熱烈討論的話題。評論這門藝術,其實也是某種創作。誰能當上《紐約時報》的首席劇評,除了專業與否外,他的文章本身也要接受再評論。我在紐約時就眼見原來的劇評法蘭克瑞奇(Frank Rich)轉任社論,對於首席之缺將由誰接任,大家討論之熱烈更勝那一季有哪些作品。(喔對了,他們的首席評論都是「跨領域」的,像影評珍娜麥絲琳(Janet Maslin)後來轉任書評。)
另外又如《紐約雜誌》的劇評約翰賽門(John Simon),一當就是三十六年,文字之辛辣無情,甚至是促銷雜誌的一大賣點。讀者喜歡讀他的文章,更常常會因為好奇「哪有可能真像你說得那樣糟」而想自己買票去看看究竟。這些首席評論常都是終身職,沒有過不過時的問題,只因他們文筆好,且有一定的涵養與熱情,代表的是「一個觀眾」,為民眾觀賞展演搭起最好的橋梁。觀賞藝術與閱讀文學,其實最珍貴的就是可以激發出不同意見,只有意見表述得好不好,而沒有該不該或對不對。如果大家都以為藝術創作都先已有了標準答案,害怕講錯了很丟人、甚至丟了工作,那就是思想宣傳(propaganda)而非藝術了。
國外的大媒體供養著專任的評論,讓他們不必有其他顧慮可以暢所欲言。在台灣,一個藝術評論者一年能發表幾篇?地方小,這次你評他的作品,下次就換他審你的補助,誰願意為了區區一兩千字的稿費而得罪了同行?然而,台新藝術獎配套的這個藝評園地,至少可以養我們這群觀察人一年,比起其他零星的評論邀稿,這算是一大進步。因為是「跨領域」的身分,我想我最可以名正言順扮演「一個觀眾」的角色就好。
在紐約,學生與藝術工作相關人士都可以申請加入TDF(Theatre Development Fund),每年繳一點會費,就可以每個月收到許多演出的三折優惠,這也讓大家勇於嘗試看各種表演。今年接下觀察人的職務,我的心情有點像是又回到了留學時期,即將充滿好奇地走進劇場與美術館,看看這些作品會讓我想到什麼,有什麼新鮮的感動,或是有什麼讓人嗔目結舌的疑惑,都好。我相信這都會改變我接下這一年的生活。
接近藝術,也就是接受自己改變的可能。
報告結束。
準備要動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