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仔戲能成為台灣的音樂劇嗎?——從明華園的《四兩皇后》到李清照私人劇團的《燕青》
郭強生 | 發表時間:2016/05/31 17:04 | 最後修訂時間:2016/05/31 17:13
美國百老匯音樂劇(Broadway musical)的前身類似綜藝歌舞加雜耍,原來都以歌舞喜劇(musical comedy)稱之,觀眾來到劇場不過圖個開心,直到1927年《畫舫璇宮》(Show Boat)推出,第一次以黑白種族問題與河上劇團沒落的悲歡為主題,讓輕歌妙舞首次擺脫喜劇的大眾通俗路線,哀傷沉重的故事卻大獲成功,因此在音樂劇的歷史記載中,皆尊此劇為第一齣「正式的」音樂劇。
爾後,百老匯音樂劇還有幾個重大突破性里程碑,例如羅傑斯與漢莫斯坦這個搭檔一連推出了《南太平洋》、《國王與我》、《真善美》……讓音樂劇在百老匯佔穩了地位;紐約愛樂指揮、交響樂大師柏恩斯坦下海跨刀為《西城故事》譜曲,而《西城故事》的作詞,當年年僅二十五歲的史蒂芬桑坦(Stephen Sondheim),日後成為第一個詞曲包辦的音樂劇創作者,搭檔了名導哈洛普林斯(Harold Prince,其他作品包括《歌劇魅影》、《酒店》、《艾薇塔》……),創新以「概念音樂劇」讓音樂劇的劇本有了革命性的突破……這一路走來已近一百年,百老匯音樂劇的創新從不曾停下過腳步。
值得注意的是,不管是《畫舫璇宮》、《國王與我》還是《西城故事》,藝術家們都是冒了一個極大的風險。彼時社會仍保守封閉、種族歧視嚴重的美國社會,觀眾怎麼會接受了這些劇的主角是黑人、亞洲人與波多黎哥人?因為這些是真正的藝術家們,他們不是為了討好固定的粉絲,而是要改造美國文化。百老匯音樂劇的成功不僅是打進了全球劇場,亦是讓美國文化走向開放多元創新的重要推手。
歌仔戲在國內一向擁有廣大的觀眾,經過「明華園」走向精緻製作的改革,不僅走進入了國家劇院,更深入了年輕族群。做為歌仔戲的天團,每回盛大公演都可見扶老攜幼,如同慶典廟會般一片喜氣洋洋。日前去看了他們2016的最新製作《四兩皇后》,編曲唱腔依然婉轉悅耳,孫翠鳳的魅力難有出其右者,場面豪華,賞心悅目。但,整個感覺就是陳舊。
陳舊的不是唱腔,而是題材。不是道具佈景,而是人物的樣板。我可以理解一位伶人最後能登上后鸞這個故事為何會吸引了製作團隊,但是除了劉四兩一段台詞說黃巢出兵叫陣必定有詐,因為戲裡有演過,劉四兩的才智與才藝在整齣戲中再無多加著墨。這是一個一開始就設定為正面人物的角色,她犯下的一些錯誤,皆只能從癡愛他的晉王、體諒她的父親、甚至大唐天子為她找出理由解釋,這個角色在舞台上除了一直在懊惱外,我們對她一無所知。
然而,我更無法理解的是大唐天子成為這齣劇的機器神,所有道德人情法治上的兩難,最後都由這位「聖上明君」一筆勾銷,通通恕罪了事。四兩皇后最後依然榮華富貴的圓滿大結局,真的就讓觀眾滿意了嗎?為什麼還會有聖上降臨、百姓歡欣這種封建的劇情?《四兩皇后》雖有現代化的包裝,但骨子裡卻仍是一百年前的倫理架構。
歌仔戲這個戲種的音樂性非常豐富,但是如何才能與改變中的台灣社會齊步呢?明華園在上世紀末為歌仔戲做出的貢獻,讓觀眾對他們永遠抱有極高的期待。但曾幾何時,明華園公演已經成為一種儀式,一種圖騰,如果不能繼續突破,終將只是一種傳統藝術的保存。歌仔戲有無可能,其實可以成為台灣特有的音樂劇?
在上一季提名名單中,我特別推薦了李清照私人劇團的歌仔戲作品《燕青》。由李季紋編劇、並擔任撰詞,劉亮延導演的這部新派歌仔戲,保留了歌仔戲唱詞的七字典雅,唱腔身段亦是扎實的科班,雖是取才自《水滸》李師師與燕青的一段情節,卻用一張故宮收藏、作者待考的「聽琴圖」做為故事的架構,撲朔迷離中另有一種頹豔冷冽。
戲台上的古代,從來也都是後人的創造想像,李師師被稱為長安第一行首,在那個王侯文人商賈絡繹不絕的大都會,她的身份與我們現代人對時尚權力主流的想像不謀而合。《燕青》整齣劇只有五個角色,在小小的大稻埕舞台上,卻同時既古典又現代。演員的身段唱腔是古典的,但曲調配樂卻是融合了爵士與演歌,沒有鑼鈸,卻是藍調貝斯吉他做為稱底。一折〈都馬圓舞曲〉,更出現優美的二部合唱。故事是出自古典章回小說,但詮釋是現代的。加進了宋徽宗,與李師師燕青之間的三角關戲充滿了政治與性的曖昧。大時代中兩個皆是有色有藝的豪傑之流,卻擺脫不了權勢的操弄,色藝與情義間如何拿捏?結局令人欷歔。
《燕青》宛如一幅精巧畫屏的製作,卻讓人感覺它在人物主題情節氣氛上的用心,為歌仔戲又打開了一扇新的門。或許,老派的歌仔戲觀眾一時還無法接受,但,新的題材,新的價值思辯,以及新的文化內涵,卻才是讓傳統藝術不死的關鍵。保留傳統歌仔戲的同時,也應該有前瞻性的、更多元的嘗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