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既暴烈又溫柔---王嘉明的《七》與布拉瑞揚的《阿棲睞》
郭強生 | 發表時間:2016/06/30 23:51 | 最後修訂時間:2016/07/06 10:18
評論的展演: 1+1雙舞作 古名伸《沙度》+布拉瑞揚《阿棲睞》 、 王嘉明《七》
表演藝術今年度的第二季落幕了。
在戲劇方面,許多宣傳攻勢盛大的製作,表現並不如預期。反倒一些勇於創新的小劇場作品,令人留下深刻印象。但當我再閉上眼回顧第二季的演出,有幾齣舞蹈尤其讓我無法忽略。我想談一下王嘉明的《七》與布拉瑞揚的《阿棲睞》,因為他們看起來如此簡單,簡單到彷彿沒什麼值得為它分析的,既不是引進或嘗試了什麼新的流派,也沒有標舉了什麼宏觀的主題,也許更像是,舞蹈就是一種「生活」。
王嘉明的《七》、圖版提供|小事製作
都市的與林野的,兩種截然不同的生活。屬於青春的,那種存在得理直氣壯,卻又帶著些許未知無常的生活。
王嘉明向以莎妹劇團首席導演為人所熟悉,這次首度跨界編舞,果然還是具有相當的戲劇性。六位舞者,男生女生間的探索接觸,彼此越接近就越掀動起內心更深處的不確定與隨之而來的蠢蠢欲動。每個舞者都有著鮮明的個性,隨著貝多芬與爵士搖滾交錯起伏的旋律,舞出了跌撞與奔馳,也舞出了夢幻與失落。
整齣舞蹈並不發生在舞台上。王嘉明巧妙地運用了松煙文創園區一座老舊的倉庫二樓,矩狀長形的空間裡,隨處都是可以隱匿自我的角落,也隨時他們可以從這一頭朝著遠方那頭的觀眾衝去,卻又永遠無法真正的起飛。這是一個屬於青春的秘密基地,空間與舞者之間的關係充滿了種種暗喻。
痙攣,扭擺,甩動,廝纏之餘,如同《西城故事》中青春之鳥般的華麗現代芭蕾,不時又讓青春的故事多了幾分浪漫。每一個舞者身上都有著昨日你我年輕時的影子,而又正如青春總是不知從何時就開始遠離了我們,整齣舞蹈結束在無預期的句點,一切彷彿都沒發生,倉庫還是原來的倉庫,或者,還是那座空盪的練舞場。
某些段落或許看得出碧娜鮑許帶來的影響,但王嘉明有他想說的故事。青春,就像是為了準備上場而不斷地排練中的那支舞。但是青春時代一直期待的那場盛大的舞會,後來怎麼樣了呢?……《七》最後留給人一絲淡淡的惆悵。
反觀布拉瑞揚的《阿棲睞》則是完全赤裸的,不需任何符號,拿掉了故事與姿態,拋下了身體的矜持,甚至於更像是把排練都拿掉了的一場即興演出。
布拉瑞揚《阿棲睞》、圖版提供|國家兩廳院
十位男舞者,個個體格精悍,他們從頭到尾緊緊抓住彼此的手,嘶喊著同樣的一段奔放卻又蒼涼的古調,一次一次重覆著那極為耗費體力的蹲與躍。一式的動作,用生命去抵擋,去跋涉。沒有佈景,只有身體。十具汗流浹背、筋骨拉扯到極限的身體,竟然就讓我們看到了幾百年前的山林與川海……
從每位舞者扭曲咬牙的面容中,就當我們覺得這大概已經是第五十次的重覆,不可能再繼續這樣出生入死下去了吧?結果卻總讓我們大吃一驚,他們仍然不屈不撓,還要拼下去,那是無法經過排練而產生的一種張力,一種讓人心驚動魄的磁場效力。
「阿棲睞」意為斜坡上的石頭。
不可以就這麼滾下去了啊!
這就是我們的舞蹈!他們的身體彷彿在對我宣誓:我們的舞蹈,來自生存的困境!
不是卡缪筆下的西齋佛斯,一次一次把石頭推上山頂又滾落的存在主義。對這些與大地密不可分的族群來說,存在的意義是永遠不可以放棄,一個都不能少,我們要緊緊地抓住彼此,不但不可以滾落,我們還要登上山頂。那種近乎悲壯的吶喊,那一遍遍簡單卻又超出體能極限的動作,比任何文字所能轉述的歷史還要古老,卻又如火燄般閃亮著無敵的青春。
與布拉瑞揚同場演出的還有古名伸的《沙度》。如果《阿棲睞》是男性的、土地的,那麼《沙度》顯然是女性的,文學的。兩者同台,也有一種趣味。只是《沙度》越到後來越擺脫不了《愛麗絲夢遊仙境》的脈絡,主角舞者一開始表現出的那種成熟女性在精神上的追尋,隨著投影的卡通化,主角也慢慢退回了兒時。但熟女轉童女的過程之間總缺少了點什麼,看不出那是一種救贖出口?還是在暗批潛意識中父權的作祟,女性的自主被剝奪?
觀賞舞蹈,總會給我帶來一種釋放。王嘉明的《七》與布拉瑞揚的《阿棲睞》,除了釋放,還帶來了我好久沒有遭遇到的青春騷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