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版《十三聲》,勇敢做自己
郭強生 | 發表時間:2016/07/31 23:54 | 最後修訂時間:2016/08/01 17:07
圖版提供|雲門2 攝影|劉振祥
雲門2《十三聲》七月初在淡水雲門劇場再度與觀眾見面,廣告打的是「口碑加演場」。但是只要看過編舞家鄭宗龍在南部巡迴一輪後回到雲門劇場的這個版本,都會發現與三月份國家劇院熱鬧登場的那個版本大異其趣。
已有本屆的提名委員以「脫胎換骨」形容這次的演出。如果說國家劇院版讓人留下的印象是一場華麗本土聲光的盛會,這回,我看見的是藝術家的破繭而出 (當初為了跨界、為了造勢、為了主打艋舺牌的作繭自縛),回歸到個人內裡的追尋,充滿了神祕憂鬱的氣息,整齣舞蹈一氣呵成,主題亦更為明確。
來自記憶的召喚,那種詭魅而蒼涼的影影綽綽,原本就是許多藝術家創作的動念來源。新版的《十三聲》讓我看到鄭宗龍真正心裡的艋舺,而不是一般人想當然耳的那個艋舺。
第一版的《十三聲》,也許非常適合作為像是金曲獎頒獎典禮上的一段節目,絕對吸睛,充滿著近幾年來台灣流行音樂正在爆紅中的新時尚本土元素,林強的音樂更是加強了這種特質,不能不說是一場好看的秀。但是它的藝術性也就停留在感官所能接收到的一切了,很奔放很high很炫目,只有符號與關鍵詞,卻沒有語法和篇章,頗似廣告或MV的閃跳式思維。
但新版的《十三聲》卻完全不同了。香火繚繞,古往今來,透過新的造句與語言,終於讓我們能與編舞家一同去體會,被邊緣化的民間信仰、被壓抑的記憶圖騰,在集體精神層面上錯綜的刻痕。
在原先舊版的起承轉合中,一切都是日常的美好,突然出現一段請神唱咒,然後從古調吟唱跳進了現代,依然還是嘉年華。但這回,請神唱咒彷彿是針對藝術家個人的除魅。藝術家從扭曲陰暗迷離中甦醒;舞蹈,成為與內在真實自我的相通與面對自我的修行。於是,原本靜止的魚骸化石,在新版中被喚醒了,成為自由優遊的巨鯉,象徵著人性的靈光與超脫的欲望。原本幾何現代感的條紋彩衣,這回也重新裁製,變成了類似蟲魚鳥獸的色澤斑斕,而最終舞者蛻皮般,連這層包覆都除去,以赤裸的形體在黑暗的舞台上類似痙攣地顫抖,暗喻著重生也許是另一場抗爭的開始。或更像是,藝術家對於堅持自我之後的下一步,既有狂喜亦有不安的自我問答。
新版《十三聲》拿掉了之前作為主體的群舞,大幅刪弱了林強的配樂,連追跑吶喊都削減到不再引人注意,每一位舞者這回都以追溯尋找的姿態,舞出歷史記憶下的憂鬱,以及從魅影中走出的艱難。唱咒在整齣舞中不再突兀,反清楚標示了主題。新版與舊版幾乎已是兩齣不同的作品,編舞家展現了舊版本中所沒有的自信。或者,這才是真讓他起心動念的《十三聲》?鄭宗龍在馬不停蹄巡演過程中,仍能下工夫對自己的作品做了如此大規模的修改,朝向更純粹的舞蹈語言精進,新的成果值得更多的讚譽與支持。
從兩個截然不同的《十三聲》版本中,或許還有另一個值得我們注意的問題,那就是當前劇場宣傳企劃的模式,如何影響了原創作品最後的樣貌。
從訂下演出場地那天起,每齣製作的宣傳催票也就開始起跑,幾乎是還不知道那齣劇(或舞)最後會長成什麼樣子,就已經開始販售一個看不見的(虛擬的)商品。三個月前就排好的訪談,發出的宣傳照,撰出的文案稿,內容都只是能想到的、卻還未必看得到的亮點。尤其越是明星級團體,這種操作越是熟練,製作人與企劃彷彿才是作者,訂下了票房保証的遊戲規則,其實這樣的作法,跟on檔連續劇邊錄影邊等下一場劇本沒兩樣啊!
尤其是國家劇院這種大場面,票房壓力相對更高,難怪連著兩季下來,看到的都是走熱鬧偏大眾化路線的製作。如果是新版的這個《十三聲》,在登上國家劇院的宣傳過程中只說,這是一齣關於心靈自剖的作品呢?不免心中暗想,或許只有回到了淡水雲門,我們的編舞家才敢擺脫市場、真正的做自己吧?
圖版提供|雲門2 攝影|劉振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