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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在補夢網?——看鄭宗龍新作《捕夢》

郭強生 | 發表時間:2017/10/31 02:28 | 最後修訂時間:2017/11/01 15:55

評論的展演: 雲門2「捕夢」


圖版提供|雲門劇場、攝影李佳曄

      觀賞鄭宗龍這次的新作《捕夢》,當將近三十分鐘過後,我才終於認定在開場前編舞家現身邀大家「一起來作夢」,是如何的文不對題。也只有當我拋開了夢這個主題後,我才真正開始沉浸在舞蹈的本身,並且發現這是一齣編舞家可能因此找到突破的活力之作。

        與前作《十三聲》最大的不同,就是這回編舞家開始正視每位舞者的特質,畢竟一齣超過一小時的長型舞作,不是靠舞台視覺設計撐起來的。舞者的身體線條、技巧力度、情感收放,如何能在舞蹈中被正確安置,讓動作之間產生無限的想像延伸與激盪,這正是考驗著編舞家的格局與智慧。

       這回,我們欣見年輕舞者們純熟飽滿的狀態,他們具備最好的體能,處於最熱情的年紀,所幸沒有被限制在刻意的「意念先行」之下。今年度已看過了太多光怪陸離的美學,尤其幾乎都把腦筋動到女性舞者身上,如女舞者全裸沾上墨汁在紙上擦滾、讓女舞者連續甩頭四十多分鐘甩到天崩地裂、女舞者如道具般被摔拋……這都是技窮後的歪風!

        選什麼「主題」來包裝作品已遠比舞蹈的本身還重要嗎?究竟我們是來觀賞舞蹈,還是來聽編舞家論述?這些「主題」經過歷年來的累積,也漸漸有了幾個固定的「學門」,例如身體與性別,本土與記憶,東方與西方……鄭宗龍大可以也把夢當成一種意境符號,搭上個莊周或《牡丹亭》,或模仿一下林懷民的《水月》或《竹夢》。

       但是所幸他的企圖不止於此。有時,錯誤的命題極可能是必要的歧路迂迴。

        「夢」這個題材看似開放無拘,但是說夢解夢是所有民族的老祖宗智慧,加上佛洛伊德的出現,在藝術創作中,夢往往成了一言以蔽之的方便之門。到頭來,每個以夢為題的創作者都顯得太過理性,不管是莎士比亞的《仲夏夜之夢》、黑澤明的電影《夢》、還是艾倫萊特曼的《愛因斯坦的夢》,都其實在顧左右而言他。

       真正的夢究竟是何物呢?「捕夢」又所為何來?到底是先有夢,還是先造好了網才來做夢的呢?待我完全丟掉了這個設定,眼前的這群舞者開始跳出了我意想不到的,「巫」的奔放與震撼。

      自古以來,巫觋作法與敬神畏天都與舞蹈脫不了關係,「舞」與「巫」之間牽出的心盪神馳,是人類對舞蹈最原始也最深刻的靈魂渴望。造型如同山精花妖樹怪的舞者,他們更像是從禁錮的文明中釋放出來的生命原貌。此夢非夢,反而讓我屢屢想起小泉八雲的《怪談》或是中國古典文學《聊齋》。從斗笠翁誤入迷境做為引言這樣漫長的鋪陳指涉,到進入一場如黑色祭壇般的群巫勾引,至此,我彷彿也看到了鄭宗龍在「大作文章」的同時、卻總是從不經意的夢網破口逸出的憂鬱。

      看他這幾年來的作品,似乎一直想要挖掘創作本身層層疊疊的虛實,但卻又無法暢快告白,總會中途又轉身,回到安全的路上,用文化的論述擋住了舞蹈本身的一種赤裸裸。於是就出現了像首演版《十三聲》那樣的一網打盡,該有的場面與台灣元素都有,但就是缺少了對時間的亡逝,藝術家本人的真感情。

      雖然這回的新作還是多了一些不必要的條框,但是卻弔詭地因為出現了藝術家在安全與赤裸間取捨所留下的接縫,沒有過度地以更多的視覺場面包裝,觀眾或許會比之前更能直接感受到「鄭宗龍的舞」,而非「雲門2」而已。

      丟掉夢網,才觸得到真實。也許,藝術這檔事,就只是走在歧路滿佈的黑霧叢林之中,隨時可能與另一個分裂的、或遺忘的自己相遇。


圖版提供|雲門劇場、攝影|李佳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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