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故事說一半──談《幻戲》
郭亮廷 | 發表時間:2015/09/06 20:51 | 最後修訂時間:2015/09/08 17:14
評論的展演: 國光劇團-《幻戲》
時間:2015 / 08 / 28 19 : 30
地點:國光劇場
圖版提供:國光劇團
攝影:李欣哲
京劇藝術之博大精深,我大學時代熬了三天夜才考了六十分。勉強及格自然不夠格寫什麼評,以下只是一名普通觀眾談談看戲的心得與失落。我認為《幻戲》少見的說了一則劇場鬼故事,可惜不太恐怖。
拜電影特效所賜,我們對於今天的劇場還能有多恐怖,普遍失去了興致和想像。畢竟電影裡的洋娃娃可以一瞬間變臉成獰笑的鬼娃,長髮女鬼可以從電視螢幕爬出來,血漿可以如滔滔江水淹沒旅店,劇場再怎麼嚇人,都顯得很弱。可是,為什麼恐怖一定要追求瞬間的強度呢?所謂懸疑、詭異、陰森和肅殺的恐怖,都是微弱的彌漫在空氣中的、渙散的恐怖,是一切如常、日常卻早已被蛀蝕成中空的、白色的恐怖。比如一個人走在空曠的停車場,或是在大樓的逃生梯爬向暗影處,正是空無一物,胡思亂想才能夠得逞。對空蕩蕩的劇場失去想像,恐怕是因為我們對恐怖本身失去了想像。
戲中第一次激發我恐怖想像的場景,是當行走江湖賣藝的張聰,大雪紛飛的時節帶著徒弟小豆子,趕路回到撫養他長大的白爺爺家中,聽說與他青梅竹馬的冬兒一病不醒已經兩年,便急忙鑽進門簾探望。好在導演石佩玉不只把門簾吊在半空,也讓觀眾看見根本無人在簾幕後面,因此,當小豆子嚇得連滾帶爬、張聰也一臉惶恐的衝出房間,我們並不曉得到底有什麼可怕,一下子就懸宕了疑惑。本來打破幻覺的導演手法,反而最有效的刺激幻想。不過這齣戲好像一直在趕戲,錯失了在緊張的時刻故意拖延的良機,以至於導演雖然露了這麼一手,卻沒有真的吊到觀眾胃口。於是乎,答案很快揭曉了,冬兒老早化為一堆白骨,張聰立刻施展製偶的戲法又變出一個冬兒,善意的欺騙白爺爺她病好了。
我說,這張聰的孝道未免太筆直了吧!冬兒的屍臭,白爺爺聞不到嗎?死人原封不動的躺成了骷髏,白爺爺有戀屍癖嗎?冬兒的死,是否有可能是白爺爺疏忽之下的過失殺人?面對這個失智老人,有多少啟人疑竇的曲折都被張聰掠過,結果是白白浪費了白爺爺這個一開始就令人懷疑有鬼的角色。這也是為什麼,當劇末真相大白,原來白爺爺才是唯一的操偶師,冬兒是傀儡,張聰和小豆子是操作傀儡的傀儡,整場戲只是孤單老人的自導自演和自娛──這一招大翻轉,本來應該是一個角色的陰暗面,忽然塌陷、擴張為一個深不見底的心理黑洞,可是老人的暗面不但缺乏佈局,最後他還要真情告白:「聰兒,冬兒,我好想你們哪!」讓戲停留在關心獨居老人的層次上。如果操偶師是神的隱喻,入戲到無法自拔的操偶師,很可以用來寓言一個比人更無助的神,憂鬱的神因為比人更無法面對自己的失落,結果變得比鬼更陰沉。當然,這齣戲也可以完全不理會我的過度詮釋,但是創作者對於作品的格局不因特定議題而縮小,是有責任的。
有幾段戲試圖結合京劇和傀儡的肢體動作,可惜也是做一半,不然肯定大大增加鬼魅的效果。例如冬兒借木偶還魂一段,演員許立縈用空洞的眼神、分解的動作模仿傀儡,可是這段模仿很短暫,我們彷彿看到人偶自己會動的那種恐怖幻覺才剛要成真,她已經變回一個美美的旦。美則美矣,但不是戲偶那種沒有個人、沒有生命的、死亡的美感。再如一伙人重出江湖的《孫悟空三打白骨精》。據說演員劉祐昌嘗試過武打動作的傀儡化,後來放棄,才回歸武生的表演。問題是這樣一來,這段戲作為「戲中戲」就少了表演上的層次感,我們固然知道孫悟空和白骨精對打,影射的是張聰在抗拒愛上自己製造的假人,但這是劇本告知的,不是演員表現的。二來,張聰的身體,這裡應該是非常詭異的卡在操控與被操控之間的,他對孫悟空的角色駕馭自如,殊不知慾望在背後駕馭著他,而傀儡化的表演卻正好能夠疏離到角色之外,看見操控的辯證關係。
我不是說傳統戲曲一定要現代化什麼的,傀儡戲和鬼故事都是古已有之,只不過京劇是「國劇」、是正統,鬼故事和偶戲是民間傳奇、是稗類,我期待京劇傀儡化的演繹鬼物,是期待京劇可以擺脫現代國家的供奉回到民間,甚至下到陰間。再說,傳統的現代化經常淪為奇觀化,容我不負責任的短評幾句,《代戰》聲淚俱下的穿插追憶母親的流行曲調,《夜奔》搞穿越讓林沖變成提著步槍的國軍,便是一目瞭然的現代折損了傳統的幽微。
這齣戲的編劇洪菁說,她是從南宋畫家李嵩的「骷髏幻戲圖」得到的靈感,畫面上是婦女和小孩圍觀一個骷髏的戲偶,沒想到抬頭一看,那操偶的也是個骷髏。這幅圖是一個開放的文本,有人說它寫實,是描繪街頭賣藝的民俗畫,有人說它寫意,是表現莊子的「齊生死」等等,但我覺得,最可貴的是它用含蓄的形式含融了兩者。還有,這古畫也是一則最精采的鬼故事,它不說明意義,只讓你在餘韻和餘悸之中漸漸產生思想,並且猛然意識到,恐怖是不需要特效的,恐怖的現代化和娛樂化才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