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節慶到國殤──評《文成公主》
郭亮廷 | 發表時間:2015/10/10 00:09 | 最後修訂時間:2015/10/14 14:16
評論的展演: 唐美雲歌仔戲團2015年度新戲《文成公主》
時間:2015 / 09 / 26 19 : 30
地點:國家戲劇院
圖版提供: 唐美雲歌仔戲團
中場休息是一個劇評的時刻,不等演員謝幕,拍手叫好的人已經情不自禁的表達了他的喜愛,半途離席的人也已經默默的道盡了他的厭惡。唐美雲歌仔戲團的《文成公主》之所以把我留在位子上,恰巧是中場大幕降下的前一個剎那,當吐蕃國王松贊干布接獲鄰國叛變的消息,把披風凌空一揮、宣佈開戰,一旁的文成公主卻頹喪的癱軟在地。好戰的君主最意氣風發之際,也是反戰的公主最感挫敗之時。難道說,上半場文成公主帶著和親的使命,彷彿唐太宗派出的超級公關一樣,從國王到泥婆羅來的大老婆、再到平民百姓都和她和樂融融,只是一個幻覺?《文成公主》要說的,其實是一個失敗者的故事?
且讓我們話說從頭。這齣戲打從一開場便彌漫著節慶氣氛,有隨從公主出嫁的大隊人馬,有表現藏族風格的載歌載舞,不過這些熱熱鬧鬧的奇觀製造,觀光景點的定目劇也有,裡頭沒什麼戲可說。重點是,戲中的節慶是有政治意味的,因為它來自於異文化的碰撞和衝突。
就說文成公主這個角色吧,她其實是政治到不得了的對吐蕃國構成了雙重挑釁,她一是女人,二是外人,而這名異邦的女子居然還當起了繪圖師,把吐蕃的地圖畫成一張女魔圖,分析先前寺廟建了就倒,是魔女的心沒被鎮住!這話聽起來太像妖言了,但真正危險的是,她在和一群陌生的男人爭奪國土的詮釋權。台灣人對於台灣地圖應該直擺成番薯、還是橫看成鯨魚曾經非常計較,一定很清楚國土又不是雲,豈是讓妳用來浮想聯翩的對不對?戲裡有位排外的忠臣瓊波,便擺明了看文成公主不爽,若不是國王替她撐腰,他真恨不得把她當成女巫獵殺。但也正是這裡,我們看到所謂的跨文化,是必須跨越多少的政治陰謀、歷史心結、種族隔閡,乃至於性別歧視才能跨得過去;在慶典盛大舉行之前,又必須歷經多少死亡的威脅。
當然,節慶的主角不是公主與國王,而是民眾,有幾場戲非常難得,就把群眾戲從陪襯推向主題。例如公主進城逛大街一段,有人抱著嬰兒請她取名字,有人抱著死胎要她納命來,因為大法師說,都是她禁止赤面的習俗,小孩才會遭到邪魔纏身……這時候,不必松贊干布出面嚇阻,不必文成公主展現親民,不必去管什麼大法師說,是民眾靠自己你來我往的推論得到解答:其實哪來什麼邪魔,是病魔害人喪命。一直到最後,失嬰的母親企圖自殺,公主才跳出來制止,輕聲安慰她,孩子雖然死了,靈魂卻尚未安息,妳得節哀讓他安心的去。我不是說這段為死去的孩子安魂的戲有多了不起,但至少它知道孩子死亡是生命中不可沉受之重。這道理本來並不難懂,但是最近從楊景翔劇團的《雨季》,看到動見體的《想像的孩子》,我赫然發現許多人還真的不是很懂,以至於演員可以公然搞笑。沒人不准你笑,但笑的背後絕對是壓垮人的窒息感,笑是為了換氣求生。
如果上半場的基調是節慶和狂歡,那麼,孩童死亡、君主宣戰所佈下的陰影,則在下半場延長為一片漆黑,尤其是在松贊干布戰死後的國殤中,主旋律急轉直下為憂鬱和哀悼。
老實說,當松贊干布身中毒箭、卻挺著身子交代遺言,「這一生我總是憂思難眠,現在總算可以安息了」,然後雄壯的配樂在空氣中炸開,萬丈光芒從他背後射出,最終以站立的英姿死亡,這一切是那麼激情澎湃得令人感到不對勁。想想,文成公主最恐懼的,恐怕正是這種美化戰爭的暴力美學吧?我們是不可能一邊和文成公主一起,為了無法終止暴力輪迴而嘆息,一邊卻認同戰死沙場的英雄主義的。所幸,下一幕公主悼亡的場面調度,又拉開了面對戰爭應有的批判距離。我們先看到,一排士兵緩緩的列隊經過舞台底端,手中捧著松贊干布的戰袍、寶劍、酒杯、靴子等等遺物,彷彿運送著君王的屍塊,上一刻威武的遺像,此時已分解為零落的殘骸;接著,老百姓攙扶著同一批士兵上場,有的負傷跛腳,有的倒下死去,我們這才和文成公主一起驚覺,有多少被犧牲的百姓沒人為他哀悼,多少傷兵被國家遺棄為戰廢品。
最令人動容的是結尾,文成公主從哀悼國君和人民,晚年轉為哀悼自己的失敗,她完全無力阻擋老臣出於對先王的忠心,而變成主戰派。她一輩子自詡為和平的化身,年老卻眼睜睜看著和平化成灰,是何等的難堪。這時候,天降大雪,松贊干布哼著歌踏雪而來,公主問,這是夢嗎?君主答,這是夢醒,而觀眾知道,這是生命的終點。我非常喜歡兩人就在這個點上結束,在一片白茫茫真乾淨中離去,一句廢話也不說。這才叫夢醒,不再需要對失敗強做解釋,不用為成功故作瀟灑,狂歡和哀悼都過去了,現在只有平靜。若真要挑剔,我覺得音樂是太滿了點。如果我們都覺得,大陸旅遊集團把《文成公主》做成大型實景劇,在布達拉宮前面演出藏族歌舞秀實在是很荒謬,我們大可不必夢醒得如此華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