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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祈:戲曲就是我的宗教

Author: 台新銀行文化藝術基金會, 2017年03月20日 18時52分

 

文字|鄒欣寧
圖版提供 | 國光劇團

 

關於藝術家
王安祈是台灣當代首屈一指的戲曲編劇,自1985年開始與京劇演員合作,從事新編戲曲工作至今。2002年起擔任國光劇團藝術總監,由劇團演出其創作作品亦多次獲台新藝術獎。

通話理由
無論老戲新詮或原創劇作,王安祈總能抽絲剝繭,將人物細膩、幽微的情感和慾望,在京劇當代舞台優美呈現。我們想知道,這種直探角色內心的「通靈」本事,她是如何煉成?穿梭古今又需具備哪種「神通」?

 

著手寫王安祈訪談之前,正在讀的書裡這麼寫:「米開朗基羅的一生大多活在藝術家的痛苦刻板印象裡:孤立、喜怒無常、內心煎熬。而現在,這些特質已經被一些對藝術家的更正確觀感所取代了:覺察、負責、直覺的、有足夠勇氣完全活在當下、有足夠智慧清楚看見自己與他人,並且有足夠的慈悲關懷所有人。」(《靈性伴侶關係》)

這段文字頗能呼應王安祈在談話中流露的態度。當然,光憑一次訪談,我們無從得知她是否真具備上述的藝術家特質,但,孤立、喜怒無常、內心煎熬……這些形容詞距離王安祈應該非常遙遠。不過,要是拿「幸運」二字放在她身上,她倒坦然接受。

「我真的很幸運」,六十多歲人,大半時光都在學院和劇團中度過,生活單純,婚姻單純,聽到諸如「身心靈」、「療癒」等字眼,王安祈歪著頭輕笑,「沒想過這些字是什麼意思」,更驚人的是這句,「我一直還沒受傷」。

沒有傷痛,不曾困惑,更別提什麼不足、惆悵、憾恨,王安祈連宗教信仰都沒有,「我不需要上帝佛祖,戲就能讓我明心見性,看戲就能讓我暢通」。她用「瘋狂」形容自己看戲的質和量,「所有的戲都能讓我思考,就算只有一點觸動我,我都能感動很久」,她的眉眼間滿滿的篤定,「戲就是我的宗教」。

 

那些年,京劇是我的情感啟蒙

一個不曾受傷的藝術家,聽來就像一座不曾覆過雪的海拔六千公尺山脈。放在古今中外,似乎都難以想像。

但王安祈就是這麼定義自己的。苦痛和低潮絕少在她的現實人生掀起波濤,她所有的波濤都來自創作過程的嘔心瀝血,掏心挖肺。唯一的低潮,是看見中國編劇陳亞先的《曹操與楊修》,「那完全是極品」,也成為她心中一座攀不過的障礙,為此她曾停筆中止創作十年之久,直到為國光劇團編修陳亞先的另一部作品《閻羅夢》,才在過程中尋回創作信心。

「只需努力,不需療癒」,王安祈說。能夠這麼專注地活在創作中,是因她早在孩童時就決定人生志向,從此一路心無旁騖朝目標奔過去。她牢牢盯住不放的,是京劇。

或許受母親影響,也或許是內向孤僻的心靈在戲曲中找到了共鳴。王安祈清楚記得,她人生中擁有的第一張戲曲唱片,是六歲時父親買給她的《羅成叫關》,講的是唐朝將領羅成在外打仗,卻被內朝臣子陷害,精疲力盡之餘,寫血書請求救兵的故事。唱片裡,有段唱詞以嗩吶伴奏,音色高亢悲壯,她一聽就被觸動。六歲的她,從戲曲初次體會到一種生活中不曾有過的,叫做「悲愴」的感情。

從此,「聽京劇成為我情感啟蒙、投射的來源」。

來到少女時代,一部唐朝名妓李亞仙與書生鄭元和相戀的戲曲《繡襦記》,更讓王安祈初次對「愛情」心領神會。當李亞仙發現少年書生對自己驚為天人的痴態,心中浮現的不是欣喜,而是對妓女身分的自卑,從而生出對書生的憐惜。「我才明白原來愛情是這麼樣的細膩,深情,真正的愛情是這樣的為對方著想」,「這樣複雜的感情,可能不是我在生活中能體會到的」。

可惜,這些情感啟蒙經驗,王安祈並無同輩可分享。當時京劇逐漸沒落,在她為戲曲的細膩與優美神魂顛倒時,同學們狂熱聆聽的,是美軍電台放送的英文流行歌。「我非常寂寞,很希望更多人能喜歡京劇,和我分享,總不能讓它死掉啊!」小學五年級,王安祈明瞭自己必須以「戲曲現代化」為使命,才能力挽戲曲遭受死亡之吻的命運。

 

專注於目標,是最大的療癒

才說不需療癒,回首童年與京劇相遇,王安祈卻認了戲曲確實是有療癒作用的。從小孤僻、害羞、容易緊張,更兼有雙魚座典型的猶豫不決,這些曾讓她暗自苦惱的性格,在踏上使命之路後,逐漸有了改變。

作為國光劇團的藝術總監,舉凡年度演出、劇本編製、角色編派,都由她全權決定。說也奇怪,從前被學姊妹和同事勸說「要有自信」的王安祈,不知怎地變成同伴中最能決斷、最快下決定的人。

「人找到一個方向,知道自己的選擇,是要負責的。成敗自己擔,壓力很大,因此別猶豫了,想清楚,就去做」,她哂然一笑,「否則一個六十多歲人,還在那裡猶豫羞怯,那我會成什麼樣的人哪?」

「我對戲曲的理想和發展原則很自信,反而能在創作和工作中,讓個性開朗起來」,王安祈自我剖析,京劇和創作對自己的療癒,在於把她怯懦、猶豫的一面,通過專業穩定下來。

不只如此。身為編劇,儘管每次面對不同作品、不同角色,都得精神分裂般鑽進每個角色的內心,面對角色所面對,慾望角色所慾望,那種王安祈形容為掏心挖肺的過程,煎熬也過癮,痛苦並快樂。與其編製格律工整、文詞優美的戲曲作品,王安祈更在乎情感的傳遞,「編劇最重要是面對自己」,筆下所寫未必與自己的人生經歷相關,但總是有種投射,倘若創作者無法澄澈面對自己內心的思想和感情,投射在作品裡,難免有雜質。 

「我想勾攫出一種私密」,她說,「這樣的戲才有生命力」。對私密與幽微情感的關注,和王安祈幼年的「情感教育」有關,她也督促自己每次創作都能開發出「新感情」,「我很希望觀眾找回那種情感啟蒙的感受……如果你的情感也被勾動了一下,我的目的就達到了」。

在京劇舞台上剖析複雜的情感面向,不是件容易的事,但王安祈千感萬謝自己有一群國光的親密創作夥伴,導演和每位演員都能在拿到劇本後以最大的互信跟尊重,共同將劇本中幽微、纏綿的人物心事,轉化為舞台上的藝術呈現,一種王安祈形容為「動態文學」的戲曲表演。

「我跟主演和導演平日沒有一頓飯的交情」,王安祈說,「可是一談到戲,那種親密度是你覺得鑽進彼此心坎兒裡」,能尋得默契知己如此,她迭聲說,自己的創作路走來,過癮又幸運。

因為創作,在劇本裡過上好幾倍歲月、好幾種人生,劇本外的合作夥伴也將各自的生命附加進作品中,「這是把光陰擴大了,活得紮紮實實的」,王安祈淡然一笑,「這也叫做療癒吧」。

 

作品鏡照

王安祈說,自己在每次創作力求能開發「新感情」,但是,什麼是新感情?傳統戲曲的教忠教孝,道德教化既已不符合時代潮流,她便想另闢蹊徑,即使寫古代故事,也能表現當代觀眾可體會、咀嚼的,精緻而細膩的情感:

 

《王有道休妻》(2004)

「這是我到國光劇團就任後寫的第一個劇本,當年在實驗劇場演出,是以小搏大,也想讓觀眾了解,京劇可以談生活、談情慾,也可以實驗,不必文以載道。這是個老戲新編,講王有道的妻子因避雨和陌生人在涼亭中度過一夜,就被丈夫休掉,之荒謬啊!我就從女性心理層面切入,由兩位演員同飾妻子,一個是表面溫柔婉約的,另一個則是波濤洶湧的內在。被雨絲撩亂心情的女子,因陌生人的注視而想綻放自己的美,但無意私奔,也沒有戀慕,是一種情思浮動,偷偷出去冒險的心情,我想讓觀眾感受到,京劇也能處理這種曖昧。」

 

《三個人兒兩盞燈》(2005)

「這本是年輕編劇趙雪君的課堂習作,她從未看過京劇,在無限制下寫出來,我讀了很感動,當下決定在國光劇團演出。這故事寫唐明皇失寵妃子梅妃底下兩個宮女,在寂寥後宮互相慰藉的感情,情之所至是,願意為對方而死。結局非常曖昧,兩女同嫁一夫,但兩個房間,到底誰和誰睡?當時引起觀眾滿大轟動,也得到台新評審團特別獎,我記得評語說:沒想到京劇能如此年輕。當年同志情感和作品沒現在這麼普遍,京劇第一次演出這類題材,很多人會怕,我是義無反顧,覺得自己的決定很大膽。」

 

《金鎖記》(2006)

「這戲也是我和雪君一起寫的。好痛苦喔!曹七巧這角色太陰暗了,這種人物是一般戲曲舞台上很少出現的,非常扭曲的性格。但魏海敏演得真好。記得有次排戲,我跟雪君覺得她唸白口吻和我們想像不同,結果魏海敏說,曹七巧不是善類,妳們兩個搞不懂。她完全進去了,像附身一樣。後來有次我聽她演講,觀眾問她怎麼詮釋這麼壞的人物,她說,自己從小害羞又平凡,常覺得自己一無所有,唯一能掌握的就是練功。曹七巧同樣是個一無所有的人,可是她能掌握什麼?她只能掌握錢。講這話時,魏海敏哭了。我聽得好感動,一個演員這樣把自己的經驗投射到角色裡。」

 

《孟小冬》(2010)

「這是我自己寫完之後陷溺其中最出不來的劇本。孟小冬是我最心儀的角色。我老早就想寫她了,從小就被她的嗓音打動,但她很神祕,當年和梅蘭芳的那段戀愛她終生都擺脫不了,那是很受傷害的,所以她晚年都不跟人說話。我先生也很喜歡她,常去山佳看她孟小冬的墳,有次我跟他一道去,她的墳好安靜,山風,鳥鳴,我在她墳前想:如果我們寫她那熱熱鬧鬧的戀愛,會不會驚擾了她靈魂的安靜?所以就回到初衷,寫一個人放棄一切,去追尋最動聽的聲音。外界怎麼眾聲喧嘩,都無礙於她的追尋。這是個非常清澈的角色,我掏心窩去寫,寫完後,要說是洗滌嗎?我想,是滿足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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