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博志:「我們應該,喝醉。」
Author: 台新銀行文化藝術基金會, 2018年11月02日 14時21分
文字|劉天涯
圖版提供|台新銀行文化藝術基金會
攝影|王士源
Q1_您是如何定義「身心靈」的呢?
身、心、靈,這三者應該沒有太大的分別,每個都是獨立的,也沒有所謂的合二為一。
Q2_您認為藝術和身心靈的關係是什麼?
藝術和身心靈某部分上的相同,大概都是在尋找某種「自然」的頻率。創作時非常需要找到某種頻率的共振,找到你和你所使用的媒材,例如物體或物件,某種同樣的頻率。
Q3_您認為藝術創作有療癒的功能嗎?在您實際創作時,有類似的「療癒經驗」可以和我們分享嗎?
藝術創作,是有療癒功能的。例如當我在創作《五百棵檸檬樹》時,種樹的行為,可以讓我安靜下來。勞動是有目的性的,而在執行藝術計畫的時候,勞動似乎可以讓我暫時「昇華」一點,讓我暫時忘記一些事。
Q4_您對於想要走入藝術創作追求身心靈體驗的人有什麼建議?
我想對他們說:「放輕鬆。」創作不是一件單純的事,如果想要追求身心靈的開拓,藝術創作並不是最好的選擇。
2013年,黃博志向北美館提出了「用文字、行動實驗藝術與社會生產鏈結」的兩年計畫《五百棵檸檬樹》,當年的那份提案當中,有一段是這樣寫的:
「我們需要五百個你,用五百塊錢,買下五百個酒標。
每個酒標,可以讓我們種下一棵檸檬樹。
在一片已經休耕荒廢二十年的農田,
三個地方、四個農夫、五百棵檸檬樹,無限的希望。
兩年後,它會是一個品牌。
你會拿到一瓶檸檬酒,並將你手上的酒標貼上。
現在,我們需要你,
讓我們聚集在一起,在這棵尚未種植的檸檬樹下。」
黃博志用這件作品計畫,作為募資平臺,號召五百人集資買下了五百棵檸檬樹苗,在桃園觀音、新竹新埔等休耕的田地親手種下。兩年後,這些認購者,就能拿到一瓶藝術家釀造的檸檬酒。與陌生人大膽結下的兩年之約,在我看來是如此浪漫,無窮的可能性和想像,就此馳騁。從「藝術家變成農夫」的他,更以這件作品奪得了當年的臺北美術獎首獎。
在《五百棵檸檬樹》這本書中,收錄了黃博志的散文集。從在菲律賓服兵役,開始產生對計畫的想像,到面對被遺忘的釀酒技術和休耕的田野,以及受到金融風暴衝擊而失業的母親,而直接誘發了這次行動,再到今日如何回頭爬梳反芻,試圖重新理解此一計畫的實踐意義。他將這計畫過程中思緒的絲縷,誠實而飽滿地揮灑紙上。
2012到2013年間,黃博志在菲律賓服教育替代役,進駐菲律賓華校教授中文課程。他用溫柔卻熱情的筆觸,描寫著這個小小的村落。他的文字,充溢著故事性和直覺性,並無過分華麗的辭藻,平實得如同長鏡頭一般,深深凝視,緩緩推進又拉遠,想像的畫面卻躍然眼前。其中令我印象最深刻的一句,是這樣寫的:「看著在海水中悠遊自在的小孩,我的確相信他們的靈魂成分裡包含了海水,所以聽得到海浪的節奏。」單單憑藉這句詩意的話語,便可看出菲律賓之於這位藝術家的情感聯結,有多麼的緊密。
當初,黃博志選擇去菲律賓服役,並非出於創作動機。他所居住的桃園中壢,有很多外籍移工,而身旁來來去去的,許多都是菲律賓人。儘管菲律賓距離臺灣並不遠,但對黃博志來說,這個國家卻是如此陌生。出於好奇,想要多了解這個國家的他,抵達菲律賓後,並沒有選擇去大都市,而是在靠海的一座城市範圍很小的鎮子落腳。當時,黃博志幾乎每天和母親用視訊聯絡,母親為他分享了很多小時候臺灣農村的景象,那些在老家已經看不到的耕種方法、人的生活、建築物的樣式,在這裡卻俯拾即是。
「菲律賓的現代化發展突飛猛進,然而農村的狀態,卻像是凍結了一樣停滯不前,真的很矛盾啊。」黃博志感慨地說著。沒想到,母親口中那些已逝的過去,在一千多公里以外的異國他鄉,卻每日活生生地再現著。時空的交錯重疊,時間軸的錯置,讓黃博志靈感滿溢。
從早期的古典繪畫,再到街頭塗鴉,黃博志的每個創作階段,似乎都有某些「不滿」,直到2009年,在成衣工廠工作了四十年的母親被裁員後,他的創作開始有了巨大的轉折。「隨著新自由主義全球化的發展,臺灣的勞力密集產業幾乎全面外移至勞動力更便宜的區域,當然,老媽所從事的成衣產業也不例外。」沒想到,遙遠的金融風暴,竟然會波及臺灣,牽連到一間小小的成衣公司。這件事,讓黃博志開始思考:藝術家到底還可以做什麼?
「或許是因為母親失業的關係,我的作品方向開始轉變,變得更有挑釁味道,或是說,想要更介入社會。」一開始,黃博志和朋友們做了一些「惡作劇」式的作品,例如偷偷將「偷書小卡片」放在誠品書中,一步步教導大家如何「把書偷走」。「但後來,我也開始考慮,有沒有什麼更加積極正面的計畫?」黃博志開始和一些企業單位合作,從2010年的《公平交易冰棒》,再到2014年《湯姆男孩的紅眼睛》,黃博志的作品,開始逐漸轉向關注農業和商品消費、製造之間的關係。「但幾次下來,總覺得受限,畢竟是和商業品牌合作啊。後來我決定,乾脆自己來算了。」
《五百棵檸檬樹》計畫剛開始時,黃博志坦言自己的想法很簡單:「我只是單純想要把樹種好。」然而,要種五百棵樹,處理面積頗為可觀的土地,對黃博志來說,是一個艱巨的挑戰。沒有耕種過的他,不會做農事,就先從學拿鋤頭開始。天災,蟲害,每天都有新的難題,但他從沒放棄過。「對我來說,種樹的時候,我可以碰到很多人事物,我知道某些事情正在發生。這樣全新的經驗對我來說很重要,變成我想像的依據,和寫作的參考文本。」
然而,一開始黃博志決定執行《五百棵檸檬樹》計畫時,並不為外界看好。在臺北市立美術館公開展覽時,常常遭遇不同領域人士的質疑和攻擊——
「《五百棵檸檬樹》計畫中,有農業、釀酒、藝術、設計、寫作,這是五個完全專業分工的事,一開始,我只是單純地想把自己喜歡的東西結合在一起而已。不過,這五件事,事實上都非常耗費時間,也都是非常專業的領域。農業人會質疑我對於種植的想像太天真,釀酒人會說,我釀的酒不好喝。藝術人會覺得,這只是一個農業的生產過程,設計界會覺得,這只是一件為社會而設計的東西。至於我的文字,則是單純的故事,文學領域的人普遍都會覺得,我的文字是沒有文學性的,沒有製造想像和幻覺。」
要把一個產業的事情,放到藝術環境中去執行,是否可以被稱為藝術?是否有任何持續性的作用?面對質疑聲,黃博志並無太多回應,只是每日在檸檬園裡埋頭苦幹,與颱風和蚜蟲纏鬥。
「現在,有越來越多的青年人返鄉務農,大部分我們所見的,都是較為正向的報導,這幾年,因為檸檬樹計畫的關係,我更常回家,才發現實際的狀況並不像媒體所報導的那麼單純。不過,我更有興趣的是,像我母親這種勞工階級,真的回到了鄉下,她還可以做些什麼?我想,或許自己能用藝術資源為她做點事。因為,如果檸檬樹計畫真的回歸農業,的確是比較不切實際的,也不符合所謂的農業效益。但幸好那時,我的想像比較單純,並沒有從這個角度來思考,而是全然當做一個藝術計畫,它才能得以實施。」
無論是天真浪漫,還是腳踏實地,黃博志仍舊期待大家能夠以不同的方式去做農業這件事,知識分子返鄉務農,可以有更多不同的實踐方式,農業的發展,也可以有更多面向和更多可能性。
2018年5月,在南迴四鄉(達仁、大武、金峰、太麻里)啟動的「南方以南-南迴藝術計劃」中,黃博志的新作《夢啟酒》十分引人注目。這件作品,是他和卡加日坂家族包頭目,以及獵人謝藍保共同合作的。在排灣族的傳統中,他們自然地相信,夢是某種現實,是某種生活的準則和依歸,而人和人的夢如同某種盤根交錯的植物,都是相連、交纏在一起的。而夢,也是包頭目和獵人藍保之間特殊的溝通方式。
在偶然的一次機會下,黃博志喝到了包頭目釀的小米酒,發現酒中有特殊的果香,和一般的小米酒口味不同。包頭目告訴他,這酒的配方,是從夢中得到的。在夢中,祖靈的雙手捧著植物給她看,教導她說,這些植物是酒曲的配方。夢醒之後,她便上山找來這些植物,開始用它們釀造小米酒。這引發了黃博志強烈的興趣。「一般來說,大多數人可能是使用文字,影像,繪畫來記錄或是呈現夢境,但包頭目卻把她的夢變成了一瓶酒,把夢境實體化了。我似乎喝到了她夢的味道!」
包頭目的夢,雜糅在小米酒中,流進黃博志的身體,開啟了他關於《夢啟酒》計畫的想像。參觀者們進入包頭目平日工作、提供美髮按摩服務的「美美健康坊」,喝下頭目的私釀,品嚐一口夢的滋味。
這也讓我不禁想到,黃博志在菲律賓隨記中寫過的,那能帶給人粉紅色夢境的粉紅色椰子酒。黃博志的藝術作品,似乎都帶著些微醺的氣息,酒,土地,人,盤根交錯,聒噪著、沸騰著,從生命的最深處生長而出。就像他曾經說過的:「世界是從陶醉中冒出來的,我們應該喝醉,並且向植物的根學習,繼續向下、探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