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匯宇:往內探看的慾望賦型
Author: 台新銀行文化藝術基金會, 2019年08月20日 15時10分
圖:藝術家蘇匯宇
文|林怡秀
圖版提供|蘇匯宇
「其實我是很晚熟的創作者」,談起自己最早期的創作狀態,蘇匯宇幾乎是直覺反應式地如此回答。在研究所畢業以前,蘇匯宇一直未有較正式的個展或作品,雖然如此,但因為父親蘇新田的關係,「藝術家」做為一種職業的概念對他來說一直是很自然而然的狀態。「小時候家裡客廳有一半是我爸的工作室,他都在那裡畫很大的畫,當時像梅丁衍、董振平這些人也常到我家,一聊就是整個半夜。早上起來,我們看到的客廳多半就像Tracey Emin的作品那樣,堆滿啤酒罐、花生和菸屁股」蘇匯宇笑著說。長期專注於繪畫實踐的蘇新田,在1966年便聯合師大美術系好友組成「畫外畫會」,嘗試在當時盛行於藝壇的抽象繪畫中尋求前衛新局。雖然父子兩人的創作方法各有不同,但在對於藝術的思考上仍有相互影響的層面。約莫從高中開始,蘇匯宇確定自己之後會選擇就讀美術科系,父親鼓勵他成為藝術家的方式則是讓他閱讀現代藝術史,或是關於色彩、當代、反美學、達達甚至西洋哲學史一類的相關書籍。蘇匯宇說:「所以我好像很早就知道這些事,有個藝術家爸爸讓我先知道這個職業的樣子,先擁有這些知識,但在創作上並沒有直接影響,畢竟相差36歲,我們興趣也不重疊。但也因為這樣的訓練,我的文字能力與理解相對其他創作者來說可能更有條理。」
萃取環境養分的大學時代
蘇匯宇的大學時代,正值台灣解嚴後、首次政黨輪替前的階段,整體社會、政治與藝術氛圍都夾帶著一層看似自由解放的迷濛幻象,他回憶當時的公館處處是個性迥異的獨立空間,報章雜誌內容更是百無禁忌。但回到校內,相對保守的師大美術系仍沒有當代藝術的內容,蘇匯宇與同學黃逸民等人僅能自發性的往外吸收養分,逛畫廊、找姚瑞中、陳慧嶠這樣的前輩請教。1998年10月,蘇匯宇及黃逸民、曾柏仁在當時仍位在遼寧街2樓的新樂園藝術空間推出「爛吧兒–黃逸民、曾柏仁、蘇匯宇1998之集體計劃」,這次為蘇匯宇最早的創作發表。畢業後因為興趣所致,蘇匯宇最初的選擇是到中央大學藝術學研究所繼續就讀,但後來發現那裡對當代藝術的關注仍然有限,2000年再考北藝美術創作研究所。2000年到2005年之間,蘇匯宇的創作狀態同時在電影、劇場與當代藝術之間流動,擔任鴻鴻電影的攝影師、也參與由湯濰瑄創團、以師大美術系為主要成員的泰順街唱團,而這些來自劇場與電影參與的經驗也成為蘇匯宇日後作品的養分。2002年在華山展出的畢業製作《幸福空間》,便是揉合了劇場、表演、影像、聲音等元素的live art演出。
「在這之前我一直在不同的領域移動,2005年夏天才在其玟畫廊有第一次個展、開始真的跟所謂的藝術圈有接觸。我一直沒有把自己定位成是某種特定產業或型態的創作者,過去做劇場或電影的案子經費也很少、很窮,不過生活上卻很豐富,早期的狀態可能比較浪漫、隨心所欲,加上當時台灣的當代藝術產業與市場環境也還沒有這麼專業,很多事情都是身邊的人帶著一起走,覺得好玩就去做了。」因為從小的耳濡目染,年輕時的蘇匯宇一直未把藝術與自己的關係想像得很重,「前期的我還在一種流動的狀態,不會用『藝術跟我的關係』這種方式去想創作,也沒有想過藝術之於我的意義,因為這對我而言太過自然。」
從媒體經驗轉向生命體悟
蘇匯宇在創作初期所處理的內容皆和媒體的暴力有關,回看其2002年到2010年左右的作品,他說:「那時談的比較接近一種媒體經驗,我傾向把自己跟那個東西分開,認為電視媒體背後的操作會影響我們,但我還是我、它還是它。一直到『使蒂諾斯家庭實境秀』(2010)之後,我才意識到我們跟媒體的界線其實沒有很清楚,我們在看媒體,但它也投射我們自己,從那時漸漸過渡到現在,才意識到自己過去將人和媒體的影響對立起來的這種假定有問題,使蒂諾斯的經驗讓我發現這兩者其實是相連在一起,尤其現在更明顯,媒體變成是使用者上傳,你的慾望、你的想像、你的信念都投射到媒體,然後再反過來投向你,所以它不一定是一個單向的媒體建構過程。」
2011年到2013年間,蘇匯宇的創作量與過去相比明顯減少,2013年甚至未有產出,一直到2014年伊通公園個展「鯨魚集體自殺」,蘇匯宇累積三年的個人狀態才從作品的面貌中再次釋出,但此次的創作主軸,已從過往對媒體的反思,轉為對死亡與生命的凝視。談起當時,蘇匯宇表示2011年對他最大的影響是女兒的早產、在加護病房中等待生命穩定,「那時我有點被衝擊到,過程煎熬了好幾個月、怕她會死。」在「鯨魚集體自殺」的創作自述中,蘇匯宇寫到:「從成為父親以來,便不斷由孩子身上瞥見最接近死亡的東西。它不屬於任何悲觀或樂觀的情境,只不斷地洗刷其認同,其中包括自我與世界,認知與現實,乃至於任何對存在的信念。」
圖:〈鯨魚集體自殺〉作品圖片
在這個生死鄰近的階段,蘇匯宇讀到由魯宓翻譯的《靈性開悟不是你想的那樣》(Spiritual Enlightenment: The Damnedest Thing),他談到:「那本書的作者麥肯納(Jed McKenna)就是在教人去自我檢證人如何活著、如何存在,或是所謂真相是什麼?但這裡談的真相其實也沒有原則可言,麥肯納認為宇宙是一個流動的東西,開悟的人就像在衝浪一樣,可以融入周圍狀態的流動裡、不會被推著走,他們在那種狀態下會知道下一步即將發生什麼,但大部份的人就是被這些浪潮沖得亂七八糟。」蘇匯宇本身對於這樣的新宗教式的觀點並不信仰,他表示:「其實我從未在意任何神秘學、宗教或超自然的事,是一直到女兒出生才讓我想知道生命的真相,當時這些書在於提醒我,對所謂的道德、價值觀這些事情的執著一旦鬆開的話,看事情的角度也許可以再宏觀一點。因為我那時受到早產的衝擊,這樣的宣稱讓我有點嚮往,人如何可以不被情感的衝擊左右太多?雖然這些沒有直接反映在我的作品裡,但的確有把當時的狀態鬆開一點。」
2010年以前,蘇匯宇的作品與心靈狀態所對應的多半是一種向外的關係,2010年之後的「使蒂諾斯家庭實境秀」則開始朝向自己的內部。年輕時的他以詩作的方式處理這類相對陰暗的角落(2003年《現在詩》中收錄了多首蘇匯宇的詩),但到了現在他則漸漸可以用視覺的方式將之展現出來。他談到:「也許是因為年紀也比較大了,有夠多的記憶跟內在狀態可以開始去挖掘,甚至是比較陰暗的歷史與自己個人的關係,在孩子出生之後,2015年後這一切的創作轉變變成是必然的發生。」而比起其他很早就開始處理歷史議題的藝術家,近幾年來蘇匯宇的自我回看反而是去憶起過往某些陰暗的位置,創作《唐朝綺麗男(邱剛健,1985)》讓他回想到童年時張貼在各種自助餐、麵店牆面上的色情海報,蘇匯宇說:「這些東西留在你心裡面很深的地方,我們不知道那是什麼,它也許帶有不愉快或是負面影響,也反映著台灣過去的狀態和個人的記憶,這是開始懂得向內知覺才會產生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