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拉瑞揚:比起創作偉大的作品,我們更該鞏固起真實的自己
Author: 台新銀行文化藝術基金會, 2019年10月29日 10時26分
布拉瑞揚 攝影|拉風影像工作室
文字|張慧慧
圖版提供|布拉瑞揚舞團
Q:如何定義「身心靈」?
A:(長考)太難了吧!就是、就是⋯⋯表示你還活著!我真的不會回答!(大笑)活著,我們都在尋求身心靈的安頓,但不可能吶!活著,就會有這些、那些呀(扭身體)⋯⋯身心靈是一種追尋吧,但生命本身就是起伏,如果沒有起伏,何必追尋呢?
Q:藝術跟身心靈的關係?
A:可能說起來很cliché,但對我來說,藝術很多時候就是在認識與療癒,那是先從自己開始的——我們去面對傷痛,透過創作的手法,去撫平,而觀眾則是透過作品找到連結。身心靈的平衡是生命的追尋,創作也是呀!兩者是並行的。
Q:你認為藝術創作有療癒的功能嗎?
A:有,至少對我來說,有種自我療癒、也療癒舞者。如果沒有,我應該不會創作吧。比如舞蹈,你看不懂,你為什麼會哭?那就是身心靈的連結。2006年,曼菲老師離開,我編了《將盡》,這支舞很不討喜,只是一直走路,都沒有事情發生。後來到了宜蘭演出,有觀眾對我說,他一輩子沒進過劇場,他完全看不懂,可是一直哭,他說:「我看不懂,可是我想到我太太。」他太太去世了,他不知如何發洩情感⋯⋯這是療癒嗎?我相信。就算只有一個觀眾,這個作品就有存在的價值。
Q:對想走藝術創作追求身心靈體驗的人有何建議?
A:吼,好難喔,我很不會建議——我有我的經驗,我可以建議舞者,但我通常不會這麼做。老人家常說「不要走冤枉路」,但另一方面,我也在想什麼是冤枉路?是繞遠路?是碰壁?我覺得每個人都長得不一樣,每個人對事情的面對應該也要不一樣,那才會長出他的樣子。
布拉瑞揚舞團有個慣例是,在謝幕時一定留著時間,讓舞者們拿起麥克風,逐一介紹自己——叫什麼名字,來自哪一族,喜歡什麼,最近在想些什麼——布拉瑞揚想讓觀眾知道,這群跟著他在台東生活、工作的舞者,對他來說很重要,他們不只是舞台上表演的身體,而是一個個有血有肉有個性的人。
這天也不例外。結束在新莊文化藝術中心上半場《漂亮漂亮》的演出後,布拉瑞揚先上台說了些話,偷點時間讓舞者換裝,準備下半場的《阿棲睞》,舞者上台時湊近他耳語了幾句,他臉色一變,匆匆向觀眾說明舞者孔柏元拐了腳,燈未暗就急急奔向後台。
全場演出結束後,不只台上的舞者們,他也讓拐了腳的孔柏元,與演出前日車禍傷了腳未能演出的周堉睿都上了台,兩人拉著傷腳,坐在舞台上,有點不好意思地自我介紹,布拉瑞揚自嘲:「哪有人這樣齁,演一演停一停,」他鬆鬆地笑了起來,「好啦,這樣也比較自然。」
布拉瑞揚舞團作品《漂亮漂亮》 攝影|Bernie Ng. Courtesy|Esplanade – Theatres on the Bay
在「沒有」的基礎下,以「我們有什麼」為原點
在2014年這位排灣族的編舞家返家創團後,舞者們的「自然」近乎構成了舞台的主旋律——從創團作《拉歌》(2015)開始,幾乎每一個作品都是舞者們的自我回歸,他們跳舞、唱歌,從傳統中、在生活裡找素材,每次看他們表演,都讓人感覺,原來歌聲真的是從身體深處幅射出來——到了《#是否》(2019)則更加地坦誠赤裸,甚至令人不安地呈現了舞者們的生活、焦慮、撕裂與衝突。
這個舞團「真實」的很不尋常,決大部分的原因是來自於這群非科班出身,不只是在排練場打磨身體,而是在生活裡長出自己姿態的表演者。
布拉瑞揚說,在這群年輕舞者身上,他看見的不是自己,更多是那些相異之處,「他們的身體沒有技術乘載,只有他自己,那個吸引人,讓我重新檢視、面對身體。」他解釋,「我沒有不要技術,但我很慶幸我有很多沒有技術的舞者,我們才有機會從零開始——是他們帶我從零開始——讓我的編創思維不是維持過去的狀態,不只是找原住民元素來工作。」
他坦承返鄉之前,他正直面著「不壞,但也不好」「怎麼做都使不上力」的創作瓶頸,是vuvu(祖靈)引路帶著他回家,讓他遇見原舞者、聽見桑布伊,但他創作生涯最大的破口,還是這群純粹厚實的舞者。
「他們讓我知道什麼是誠實的身體。當你什麼都沒有,只有你自己,這是最吸引我的地方。」他頓了頓,「我在尋找可能,而從舞者『沒有』的基礎下,我們回到『我們有什麼』的原點來思考——這是很棒的經驗,也是很棒的開始。」
目前,舞團內有八名全職舞者,他們不只一起工作,還一起生活,「生活給予我們什麼養分,我們就長出什麼——我們去學習了什麼,在生活中獲得了什麼,面對事件產生的想法⋯⋯這些成為我們的創作。」布拉瑞揚說,「這是生活的分享,這不偉大,跟我起初想要回家,創舞團,編作品,做一個偉大的創作是完全不同的想法。」
布拉瑞揚舞團團員
我是誰?——走過否定自己的顛簸
透過「我有什麼?」來面對真實生活,終將回歸到「我是誰?」——這個大問題,對布拉瑞揚很重要。
他是典型的台東青年,十五歲早早離家,先是在都市求學,接著往世界的舞台跑,他用這種旅遊的生活方式,一跑就是23年,但過程並不全是輕盈愉悅。自言很「ㄍㄧㄥ」的布拉瑞揚,很長的一段時間因為自己的黝黑皮膚、深邃臉孔、部落口音的「不一樣」,而刻意要塑造出某種自我形象,他用極大的努力去消化自我認同的障礙與困難,最終才能表現出一種波瀾不驚的「平常」。
他因此遠離了自己的部落與文化,在每個日常武裝自己,「我以前覺得自己像神經病,放假起床去便利商店買個咖啡,也要刷牙洗臉沖澡穿乾淨好看的衣服——這不是偶包,是形象塑造,我太想要被認同,這太可怕了。」他挺起胸,「我要看起來『很好』,因為我很黑,我是原住民,我想要被看見時是端正、乾淨、整理得很好的人。」
走過「否定自己」的顛簸,他花了近三十年的時間,去面對他者的視線,以及「我是誰」的大問題,直到如今長出「對啊,我是原住民,怎樣?」的自在驕傲——舞蹈讓布拉瑞揚穩固了自己,而在自己的職業上保持自尊的人,都有光。
「『找自己』對我來說很重要,可以避免下一代的人不要受傷。在舞台上獲得成就是一回事,同時我們也在學習,學習這些『有機會』學習的文化,這變成不是刻意,但是一種可能的機會——去鞏固自己。」他分享自己的心路歷程,指著台上正大聲吟唱著傳統歌謠的舞者們,「我在雲門的時候,很驕傲自己作為雲門舞者;我出國演出,驕傲自己作為台灣人;現在,我們在原住民傳統中學習,能不能得到一點認同之後,他們有那麼一個片刻,也能如同我年輕的時候,為自己感到有所成就——我完成了一件,我自己也認同的事情。」
布拉瑞揚舞團作品《#是否》 攝影|林峻永
與生活共舞——超越以身體為舞
「我是老一代的舞蹈神經病,我常常不能理解他們呀!」他激動了起來,「作為舞者你不就是應該要死在排練場——我啦,我就覺得我要死在排練場,但他們不是啊,他們要生活,比如演出,不能排在豐年祭,他們會說:『老師——祭典很重要耶!』以前的我怎麼可能!我一定是舞台第一優先,過年、掃墓都可以不要,我就是要在舞台呀!」他自嘲,也樂見自己的轉變,「這個舞團可能就慢慢在文化的學習、生活的關係,它的價值觀就被改變。」
他清楚自己正追求什麼,「我們學習傳統,所以有了《阿棲睞》、《路吶》;生活給我們課題,所以有《漂亮漂亮》、《#是否》。」
《#是否》(2019)是舞者面對當下活著的感受,與生活直面撞擊的作品。布拉瑞揚說,他們選擇「不表演」,要真實陳述自己的故事,那故事有傳統的斷裂、家族的創傷、性別認同的挫敗⋯⋯但他也知道,當把自己的生活作為創作,把與自己有關的一切都說出來,必須清楚自己在做什麼,必須有足夠的膽試、技巧與想像力——因為這麼做非常危險,表演者很有可能會因自己的毫無保留而受到傷害。
透過《#是否》,布拉瑞揚讓舞者知道在舞台上,他們是自己的主宰,有多種陳述自己的可能,他們可以口述、書寫、舞蹈來訴說自己,而這會帶出不同的結果,「我讓他們知道自己有很多選擇,而我會尊重他們的選擇——在這樣的過程中,他們不單只是舞者,他們收放會更自如,更貼近我想像的樣子。」
這種方式,帶著犧牲觀眾聆賞經驗的風險,因為觀眾看到的並不是一個「定版」的,按表操課的完美作品,布拉瑞揚試著解釋冒險的原因:「我們不完全是一個以身體為主導的舞團,生活有太多樣貌,很多隨機,不能預測,這些如果能在作品中呈現,不是很好嗎?」
陪伴舞者繼續走,我們還在路上
布拉瑞揚已不是昔日那個走遍世界,卻輕盈地無法觸碰真實的自己與土地的創作者了。
如今,他不將舞蹈視為展示個人美學或概念的方法,而更願意守著一個地方,等待這些年輕舞者們的認同生根發芽,「唯有認同,他們才會願意自我挖掘,這也才會長出每個人不同的樣子——這是我一直努力的方向,他們開始知道要回來面對自己,而我要處理這些主題——當你什麼都沒有,你學到什麼,分享什麼,就算別人說不夠好,但學習就是如此,有什麼關係。我的作品不是要征服你,而是要分享我們的學習。」
布拉瑞揚說,這種想法的轉變,讓他掙脫了過去「好/壞」的自我評價包袱,而更能享受創作,「舞團要多偉大多了不起,完全不是重點,重點是這些舞者有沒有可能在這短短的時間中,認同自己、成就自己,這成就可能很小,只是跳完一支舞,但在這支舞中,他們看見了什麼——這樣,就好了。」
「我們的學習有限,看過的東西有限——我要征服觀眾,還是去陪伴舞者,讓他們鞏固自己?我覺得還是後者先,這需要時間。」比起創作出完美的作品,這位曾在自我認同中迷惘,現已扎根到生活中的編舞家,更想看見舞者的成長,「這些決定好或不好,沒有人知道。時間還太短,我們還在路上。」
布拉瑞揚舞團作品《路吶LUNA》 攝影|拉風影像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