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瑋廉:一個吟遊詩人,現在,正在唱歌
Author: 台新銀行文化藝術基金會, 2020年09月10日 15時12分
劇場導演、編劇、演員王瑋廉 攝影│郭盈秀
文字|張慧慧
圖版提供|王瑋廉
Q:如何定義「身心靈」?
A:聖子、聖靈、聖父。
Q:藝術跟身心靈的關係?
A:藝術是「假」,是假借。藉著藝術,我們最終都要回到生命現場,去講述生命本身。在藝術隔離的虛構情境中,我們有機會透過形式調度去觸碰單純,有周旋餘地得以讓我們獲得身心靈的力量、啟發,回到生命現場,去實踐,即便不成,依然擁有藝術來調節生活。
Q:你認為藝術創作有療癒的功能嗎?
A:藝術必須在不自由、考驗、痛苦、折磨的過程中,才有可能成為療癒,若不如此,那是假的安慰劑。真正的療癒必須經受考驗之後,活過來,療癒才有可能發生。
Q:對想走藝術創作追求身心靈體驗的人有何建議?
A:藝術是禮,禮不是禮教、規定,而是調節,是現實的緩衝器。但《論語》說:「禮為後」,那麼重要,但回到生命,禮是最後面的,是作為調節,使我們活出自己的生命,而非反過來,去指導我們該如何活。藝術是假借,但你必須投入你的真實,這藏有危險,可能會造成傷害,因為有時我們會混淆藝術與生命的實存。我的建議是,要小心這個危險。但如何避開危險?我不知道,畢竟我連讀書也會中毒⋯⋯(乾笑)
「有時候,我會突然感覺到,所有東西都『在』。」
王瑋廉突然冒出這麼一句。
他沉默了一陣,盛夏午後的蟬鳴鳥叫淹沒空白,陽光浸入他位於蟾蜍山的小小房間,「小時候,我非常孤僻、害羞,時常類似這樣的下午,這樣的陽光,」他望向紗門外的鬱鬱蔥蔥,眼神穿過更遙遠的地方,「差不多幼稚園的年紀,我在眷村的外婆家,陽台上曬著衣服,沒有人,很安靜,我感覺⋯⋯所有的物、所有東西,都在。我跟祂們,都在這裡。好像祂們的存在是對我說話,同時又有一個疏離的自己在看著這一切,看著我自己和這些物,就在這個時空點上。」
燃燒渾沌的未知
他沒辦法說明清楚。
一切是那樣地自然而然,「在場」如地心引力,使他的生命朝向了劇場。
王瑋廉大學讀資管系,1999年加入臨界點劇象錄劇團,畢業於戲劇研究所,此後,他導戲,演戲,也寫戲。對這位劇場導演/演員/寫作者來說,劇場的工作,不是表達「我知道」,而恰恰是要表達「我什麼都不知道」。
對生命、對創造的謙遜,使他嗜讀成癮,從存在主義的大江健三郎、New Age的巫士唐望、佛學、基督教、老子《道德經》,到以孔子《論語》為主的中國哲學,「這些都有共同的特質:對生命有極大的熱情,去點燃、燃燒生命。」除了集雙子座陰/陽、動/靜、明/暗各式極端於一身,王瑋廉的星盤還有三顆主星落在第十二宮,那是玄秘宮,主宰神秘、隱蔽,他清楚自己的癮頭何在:「我天生就對隱而未顯的事物有極大的好奇。」
他把創作扎根在自身的幽暗當中,赤腳走進迷霧,心知肚明此前佈滿荊棘。王瑋廉說,探索未知的過程如火焚,痛過才有療癒的可能。挫折不是創作過程中的阻礙,挫折就是創作的過程,「藝術好像恰恰是因為說不清楚⋯⋯我們身處其中,也知道些什麼,但卻好像觸碰不到那個『真實感』,或是讓我們『醒過來』的洞見。總之,在創作中,是渴望可以『醒來』的。」他吶喊,「現在!我就正處在想醒來,但醒不來,被鬼壓床的狀態中!」
王瑋廉導演作品《范天寒與他的弟兄們》 攝影│郭盈秀
召喚缺位者的魂魄
目前,那隻鬼是《范天寒與他的弟兄們》。
這個在2018年首演,長達三小時的作品,從1989年《人間雜誌》「台灣客家專輯」一篇鍾喬的採訪報導中為保護當事人而虛構的名字「范天寒」出發,橫跨串接了1950年代客家庄的勦殺證言及1989年的遠東化纖罷工事件,觸及客家族群與白色恐怖歷史,將在今年「不是重演,而是繼續」。
「范天寒」以缺位者之名,讓王瑋廉繼續召喚回先祖的魂魄,「《范天寒》的節目單,我從自己的祖父開始寫,」他的祖父是國民黨將軍王成章,「我不認識他,我只知道他的名字,只能用google的方式認識他。我的生命好像有個自己也沒摸清楚的關懷,希望可以把那些被遺忘的家人找回來。」
「『缺位者』的生命明明存在過,但活著的人卻想要迴避、否認,我想讓這些缺位的人回到他們的位置。像電影《依達的抉擇》(Ida)的二戰孤女,在宣誓為修女前夕,返家追尋,在荒野中徒手挖出了母親與弟弟的屍骨,葬在她覺得應該讓她的家人們長眠的地方。」在德國心理學家伯特.海寧格的家族排列系統(Family Constellation)中,有一些不易被人們意識到的動力操控着家庭成員之間的關係。海寧格將許多身心問題,歸結為家庭「牽連」所造成,將其顯露,是化解之道,王瑋廉說:「對我來說,找回這些『孤魂野鬼』的『家人』是我的課題。」
走在創作與生命的長廊上,傷身、傷神、傷心
王瑋廉創作譜系中「孤魂野鬼」的家人,除了有《在外婆的死之前》、《女詩人》中將他拉拔長大的外婆,還有《Pajio》的少年,那是他自己。
「演員傷身,導演傷神,寫作傷心。」他嘆了一口長氣,「我三種都經歷過,但最痛苦的真的是寫,會寫到『鬼都回來了』的狀態。那個『鬼』是過去生命中的陰影,可能是在非常久遠前的生命中,你親手掩蓋,而遺忘的事物。但發生過的不會消失,一直都在,唯有在長大後,藉著創作,不小心連到那個東西,得去凝視,去撥開。」
窗外陽光炫眼,大片芭蕉沙沙搖曳,生機勃勃,時間緩慢而確實地流淌過去。
王瑋廉無意識地折捲著膝下的涼蓆,他捲起,又攤開,捲起,又攤開,「哇!那裡面的,全都出來了,要把你抓走!」
《Pajio》的鬼是他童年的恐懼,「比如父母吵架,那些憤怒、那些我作為孩子的無能為力,那些吸收、想像,感覺錯都在己。」他沈默,鳥聲轟鳴,「長大後,我們好像沒事了,但創作中,這些東西都有機會回魂。像是小時候,晚上去上廁所,走過客廳的黑暗走廊,媽媽訓練你要勇敢,你獨自被拋在黑暗的走廊中,得要走過去⋯⋯這好像是很簡單的生活片刻,但我試圖穿過這樣的記憶,會發現那不單純是黑暗,而是整個家庭氛圍⋯⋯像《羊男的迷宮》中的陰森恐怖是源於極權政治的時局,而不僅只是黑暗本身。」
原來都是為了愛
創作者唯有誠實面對自己,才能寫下萬物實相。對王瑋廉來說,創作是引火自焚,是自我綑綁後跳入深海的掙脫術,是消業障。
像極了愛情。
「創作是假借,你把自己交出去後,那些課題、慣性、遮蔽掉的自己⋯⋯在創作中都會出現,」他頓了頓,「就像戀愛啊,不談都沒事,一戀愛,就會發現自己怎麼這麼壞,這麼自私、小氣、糟糕,同時又怨恨對方為何不願意接受這樣的自己⋯⋯創作就像是在這樣的過程。」
「親密關係是我生命中很大的課題。當親密關係建立了,我生命當中那些陰影會壓倒性地出現,我曾因為如此,而無法自處。我哭,我向造物主呼求:『救我!』」受過的傷歷歷在目,王瑋廉自白:「我這輩子只想學會一件事情:能愛。我覺得我沒有愛的能力,我無法愛,我當時發願:我只要能愛。」
「生命一直以來,好像不斷扣合在這個核心。但慢慢我也發現,原來我的生命底層是如此關切家人,關切著其他生命。」他作品中有許多重要的女性角色,那些陰性的生命狀態都是他的投射,《在外婆的死之前》、《勇氣/媽媽/和她的孩子們》、《姊妹仨》、《烏山頭之愛——八田與一》、《女誡扇》、《女詩人》、《崔氏》⋯⋯她們以柔韌的姿態,熱切地愛著生命,勇於打破疆界和規範,「不能愛的另一面,是渴望愛、願意愛。」
王瑋廉自編自導自演的獨腳戲作品《女詩人》 攝影│江志康
我,在場。然後,曾在場。
「生命短促,過去、未來有無限生命出現與消失,我們只是洪流中的小小閃光,但每當我意識自己活著,心是如此無限,閃光的當下,我感覺那是永恆,好像我不會死一樣,好像『我』將一直都在。」王瑋廉說。
今年五月,王瑋廉重演了獨腳戲《女詩人》(2016),揉合他外婆王蘊蘋與辛波絲卡(Wislawa Szymborska)的形象,講述一名女詩人晚年的一天。故事的最後,女詩人從陽台跳了出去,「這不是結束,而是象徵她自主地走進死後的生命,以曲成的方式去完成一種生命的姿態。看似死亡,但恰恰是她想活著。」
對王瑋廉來說,生命的暗影就像《福音書》中的暴風雨漫天蓋地,眾人恐懼驚慌,終發現是耶穌行於海面,對他們說:「是我,不要怕。」;死亡則像大江健三郎《換取的孩子》的書封,插畫家陳炳旭繪製了一名男子站在一片朗朗晴天下的實線末端,前方是虛線,「生的結束,也就是那條實線的結束,不是空無,而有著一條虛線,會持續進行。」
如英國詩人約翰‧多恩(John Donne)的名句「無人是孤島」(No man is an island.),島嶼各自獨立,海面之下,終究相連一片。
狂風暴雨中有偉大心靈看守,走進虛線的生命終將成為宇宙的熵,「海寧格所稱的『偉大的心靈』是神,是道,也是孔子的仁。仁是種籽,發芽前有無限的潛勢,我們每一個人都是種籽,我們是在那個無限中,暫且成為某一個形象,但源頭都是那個偉大的心靈。我總覺得,那虛線不是天堂地獄、輪迴轉世,而是那個『大生命』。我死了之後,還有別人活著,如果我們都由那個偉大的生命所相連,我死亡與他人活著是一體的,所以⋯⋯」
「我不知道。」王瑋廉說,「但我想好了我的墓誌銘:『這是一個吟遊詩人,他在這裡唱過歌。』如今你聽不到他唱的歌了,但他曾經唱過。」
幼時的王瑋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