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文瑄:我看著我的十字路口
Author: 台新銀行文化藝術基金會, 2020年11月20日 17時02分
藝術家劉文瑄 攝影│鍾順龍
文字|張慧慧
圖版提供|劉文瑄
Q:如何定義「身心靈」?
A:佛教說「八識」,眼識、耳識、鼻識、舌識、身識(以上合稱五識)、意識、末那識(潛意識)及阿賴耶識(如來藏)。前五識是「身」,是接收物質的意識;第六識是社會的養成,是「心」,決定了前五識的所見所聞所感;第七識是深層的潛意識,像本能;第八識是我自己比較無法感覺的。佛家說第一到六識是肉體,七是魂,輪迴時,潛意識會帶著「如來藏」往下走,是因果、業力,像是黑盒子,存在靈魂的某處,會跟著魂奔向下一個生命,那是「靈」。
Q:藝術跟身心靈的關係?
A:藝術是身心靈的產物。這「產物」包括思想、工藝、文化……以人類由八識所構成的生命體所產下的產物,就叫「藝術」。
Q:你認為藝術創作有療癒的功能嗎?
A:看狀況。我個人來說不是療癒,是……大便(小聲),就是生產出的東西,有時是不得不產出,它需要產出,我認為每個人都有這需求,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藝術家在八識中能夠有所提煉,或許,這就是我們在追尋第七、八識的未知的生命狀態的產出,但究竟所產之物能否被認知為「藝術」,依然需要別的生命體的第六識所建構,這是「煉金術」的系統了。真要說的話,打坐比較療癒。
Q:對想走藝術創作追求身心靈體驗的人有何建議?
A:如實觀看自己。
劉文瑄看著她的十字路口。
她試著描繪那像從高空俯瞰的內心場景:「我的價值觀與本能一直是衝突的相位,像兩個極端直衝而來的卡車相撞,互不相讓。」卡車上的駕駛員是兩個看似衝突且極端的自我,光與影的相生相剋。有時,一端是藝術理想,一端是市場現實;有時,一端是完美主義的自我批判,一端是爭逐名利的渴求……她清醒地看著多種面向的自己,但不批判,不否認,她只是如實地觀看每一次的碰撞所引發的內心波瀾。
「我知道矛盾在哪,但又過不去,也知道不能硬過去。這裝不來,這就是現在的我。」她說。
這對過去慣於自我批判,而深陷情緒漩渦的這位藝術家來說,很不容易,「我以前汲汲營營,想衝出點名堂,」她自白,「我月亮在牡羊,想攻頂,很有目的性,有什麼機會就一定抓住。現在,攻不攻頂已經沒差了……我變好多喔,懂得閒下來,看看路邊有什麼。」
《像一隻也許的手──劉文瑄個展》,2016年,伊通公園ITPARK。
上山修行,爬一座名為「自己」的山
劉文瑄放慢了腳步,凝視的對象不只外在世界,更多的是過去穿戴著厚重衣物所掩飾的自己。
但改變並非靈光乍現的神啟,她描述2016年底跌入混沌,歷經兩三年的漫長過程,近似一場通向自我的征途。她唯一的旅伴是自己,苛刻、難以討好,用一個個現實對她指手畫腳,使她質疑起生命的本質,「我問自己:為什麼要創作?為什麼要成為藝術家?」
大致說來,這位個子小小、能量滿載、坦率真誠的創作者的藝術闖蕩之路堪稱順遂。小學三年級確定志向,「我跟我爸說,我要跟梵谷一樣,成為一個厲害的藝術家,死在街上!」美工專科畢業,進入職場,後移民美國,2007年畢業於舊金山藝術學院(San Francisco Art Institute),同年又進入東岸的紐約市立大學杭特學院(Hunter College)藝術研究所,2008年自美返台,隔年便以《我是劉米亞》獲高雄獎,並以此作確立了溢出平面繪畫固守的二度空間的表現形式,更將對塗畫(Drawing)的探索涵蓋至空間裝置、平面、攝影、錄像、植栽等,至今發展出紙張光影微雕塑、水墨對畫、地景塗畫等三個系列,量質兼具。
「我所相遇的藝術家前輩們為我種下了好的因子,為我的藝術、生命打下基礎,不讓我走偏。但問題還是很大——像穿了一件又一件的衣服,一定會被掐死。」敏感的創作者清楚體內黑洞的源頭,她帶著原生家庭、台灣教育體制刻下的挫敗與創傷,膝反射地自我質疑,而深切地渴求他人眼光所帶來的自我價值確立。2016年底,結束了在伊通公園的個展「像一隻也許的手」,正面評價紛沓而來,但藝術/生活這只原帶著可能性的溫柔的手,卻惡狠狠地掐上了創作者的脖子。
「當時,我工作室也不進了,沒辦法做任何事情,開始睡不好,吃安眠藥,喝酒,菸抽得很兇……總之是一團混亂。」她回憶,幾個朋友在不同時間點或多或少知道了她的狀況,紛紛推薦她去「內觀」,起初,基督徒的她全當耳邊東風,直到朋友對她說:「人家送了妳一個禮物,就收下吧。」
她收下了,種在心裡,起心動念報了名,候補36,那是2017年11月1日的場次。接著,日子仍是陰暗悶窒的渾沌,直到那一天。「11月1日早上11點,我還在睡,接到電話:『劉小姐,妳候補到了,今天。』」她爬出床鋪,腦子還一團糨糊,拎出了27吋行李箱,塞滿零食、心愛的餐具、寢具、大量的衣服……她感受許久未曾有過的,前往未知的快樂,獨自抵達了內觀中心,「結果!我看見行程整個驚呆,那真的是翻天覆地的經驗。」
再會了,過去的獸,而「我」從眼前走來
「內觀」(Vipassanā)在印度古巴利文中,意指「洞見」,觀察事物的本來面目。這是印度最古老的靜坐方法之一,相傳是由佛陀內觀體驗的紀錄所整理出的身心修習指導守則,由當代內觀禪禪師葛印卡(Satya Narayan Goenka)傳授法門,至今,內觀中心遍布全球,其禪修方法簡明,無任何宗教教條,重點只有:細細審視自己,揭開那些已知/未知的生命問題,並嘗試邁入解決的開始。
參與者進駐中心的十天中,從凌晨四點的起床鐘到晚上九點熄燈,每日行程規律地禁語靜坐。「前四天都在昏沈,不覺得特別痛苦,當時已是魂不守舍。我沒有打坐過,坐在那裡,反而幫助我把魂找回來,滿舒適,有種安定的力量。」劉文瑄回憶,「第五天最妙,早上打坐結束,我感覺身體中的另一個自己醒來了,那是這輩子好像從沒醒過的自己——思緒非常清楚,過去像是一頭衝衝撞撞的野獸,現在像是有一個清醒的人在看著這頭野獸。似乎,某部分的自己死了,然後重生——生與死本是一體兩面,一個『新的我』產生了,但這『新的我』早已存在,只是從未醒過。」
「所有事情變得非常清楚。」那是極其個人的身體感知,彷彿長久以來蒙住心的遮眼布脫落了,藝術家看見了一個全新卻又熟悉的世界,清醒的喜悅仍交織著痛苦與雜念,她放鬆又警覺,參與的同時,卻也自知自己正貪戀著「看見了一切」的快樂。
這幾年下來,劉文瑄持續靜坐的習慣,練習以「平等心」去平等地面對修飾過的理想自我與未經刪減的本體,平等地看待生命中的喜與痛。有時,那被壓抑到底層而不願面對的自我必然是令人難以接受的,但她只是看著,不動搖地,不去區隔那不完美的自己,嘗試無情、誠實地面對她。
《之間:芒草叢 · 鳳林》,2019, 彩色攝影、鋁板裝裱,148 × 186.5 cm
如實照見,與體內赤裸的焦慮、衝突、苦痛、慾望和平共處
「我意識到,我是為了爭一口氣,想證明自己,我被過去的自己的靈魂所纏繞。」劉文瑄沉思,「那是我的一部分,不去接受,而去打擊,遲早會反撲。」
藝術家聆聽著體內風暴的秘密咆嘯,那是從兩個端點疾駛而來的矛盾衝擊,愛恨苦痛都僅屬於她自己,而命運內在的核心就存在這些無人知曉的經歷中,此些裂痕有可能因時間過去而痊癒、被遺忘,但在心中最隱密的角落,那被文明的、美好的衣物所遮掩的,依然在生長、在流血。她比喻:「過去我試著穿上衣服,現在我試著脫下——那非常不容易,要剝下一層又一層的自己。」
身心狀態的改變,不只影響創作,也實際地改變了她與親人、自己的相處,「這得陪伴,過了,就可以往前走。過去的我不知道如何過,我把討厭的自己區隔開來,就會被捲進去,自我批判,糾纏與痛苦。身體的病痛也是,我現在能夠去想:好吧,不舒服就不舒服,遲早會過去的。」
「我依然有對名利的執著,比如當我確定明年有一個很棒的展覽,我很開心,但另一個自己清醒地看著這情緒,我知道為何自己開心:因為這是一個很棒的機會——我還在貪。我開心個一分鐘,我就知道了。但我不壓抑、不批判,我知道我對此眷戀——但就這樣。」
舒舒服服地成為一個人,再當藝術家
就這樣,藝術家接納所有的自己,好的,壞的,她去凝視傷口,看見了地獄與天堂皆由內心的慾望所創造,「心念決定一切,這與內觀是相同的——心念與身體的超越。事物是中性的,能影響事物的,是我們看待事物的方式。」
「這世界的未知太多了,我只能回到日常生活的每一刻當下,如實地看見全部的自己,接納自己的選擇所造就的景況,但有時,我們得跳脫社會認定的普遍價值,即便這有可能是壞的。所以去面對現在的樣子,去認知『現在的我』是由過去無數的我所點滴累積的。」劉文瑄說,「創作者最重要的還是自己,作品一翻兩瞪眼都能看出來,你想紅、想賣、舒服、不自在……無所遁藏。」
「人是心先變,作品跟著變,我的心已經變了,但作品還沒這麼完整,未來是什麼樣貌,我不知道。內觀讓我有機會再認識世界一次,光現在面對的事情,參與中的遊戲,就玩不完了!」這位上升摩羯,太陽天秤,月亮牡羊的創作者,用內在的牡羊玩性面對即將展開的、全新的生命探索,「我應該要再舒服地成為一個人,而不是一個藝術家。」下一秒,頑童一把扯開魔羯的拘謹節制面具,快樂地不打自招:「我就是當屁孩時最有安全感啦!」
《對畫京都:烏龜與老鼠》,2020,鉛筆畫、彩色鉛筆、京都跳蚤市場的水墨畫、大阪布料、刺繡、楮皮紙、手工製黃銅螺絲、包線墊片、壓克力支撐、織帶,332 x 28.5 x 201 cm 圖片提供│安卓藝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