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奕伶:身體的傷,讓我成為現在的我
Author: 台新銀行文化藝術基金會, 2021年01月15日 10時33分
舞者劉奕伶 攝影│Jacob Jonas
文字|張慧慧
圖版提供|劉奕伶、紐約大都會博物館
Q:如何定義「身心靈」?
A:很容易不小心就分開,不知道可不可以合在一起的三個東西。分開了就等待,跟她們和平共處,只要還能抓得住就好,如果都在一個範圍內就不用擔心。
Q:藝術跟身心靈的關係?
A:兩者是必然存在,抓得住身心靈,彼此有一定程度的連結,就有餘力去想藝術。三者不同程度的結合可以產生不同的藝術形式,但舞蹈,身體是一切的基礎。
Q:你認為藝術創作有療癒的功能嗎?
A:有,絕對有。
Q:對想走藝術創作追求身心靈體驗的人有何建議?
A:觀察自己,練習隨時抽離,保持疑問,保持思考。如果被情緒捲進去了,就享受吧,不要害怕,不要逃避,去誠實地面對,去接受,然後⋯⋯我沒有答案。
劉奕伶習慣,也喜歡住旅館。
在美國比爾提瓊斯現代舞團(Bill T. Jones/Arnie Zane Dance Company)當職業舞者的十一年,她跟著這個紐約舞團南征北討,早習慣了移動與漂泊。自2007年隻身赴異國闖蕩,她長年穿梭在各國城市的空蕩整潔商旅,自在地像家,「衣服掛一掛,就是我的空間啦!」
這位光頭女舞者有僅是身體的在場,就將陌生空間烙下自身標誌的能力,她聳聳肩:「我得適應各種地方,不能認生,一站上舞台,就得讓人知道『這是我的場子』啊!」
這確實是劉奕伶的場子。2020年她在紐約大都會博物館李明維《如實曲徑》與在台北空總臺灣當代文化實驗場蘇匯宇《The White Waters》的演出,純粹與複雜,沉靜與癲狂——相隔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她在兩個作品中以質地全然相異的「在場」,表明了自己作為表演者的優異之處,她不只表現自我,還有辦法連結他者,敏感偵測場中的每個人都是獨特的個體,清楚各自行動的動機與意圖,將「身體」作為稜鏡,映照角色、觀眾,甚至整個空間,使之共存。她清楚這一年來內在感知的變化,「《The White Waters》之後,我好像可以說自己是個表演者了。」
李明維作品《如實曲徑》演出照片 攝影│Stephanie Berger 圖片提供│大都會美術館
當世界一起停下了腳步
2019年中旬,劉奕伶離開了舞團,沒有太多理由,只是覺得「夠了」。她說,多年來,作為舞者讓編舞家塑形,「我讓自己對他喜歡的事物產生興趣,這得多花一個力氣,讓自己轉變成那個樣子。」十一年的光陰,身體處處是註記,那些疼痛、凹折,逼她誠實質問自己:我感興趣的是什麼?我在意什麼?我能不能做一些自己真的有感覺的作品?接著,她不懈地再問:這具身體裡,還有多少我不知道的自己?
抱持著對生命的好奇,原熱切地打算憑一己之力在紐約生存,沒想到,半年後COVID-19當頭澆下大桶冷水,大蘋果被空氣蛀蝕,打亂了劉奕伶的步調,讓她潛進最初的、自己的房間,足不出戶長達120天。
回想起每天穿著睡衣、不修邊幅的日子,她最遠只是到公寓樓下收信、洗衣,劉奕伶笑了出來:「大家都說怎麼可能,但我覺得好舒服喔!無形中,疫情好像幫助我準備了『待在那裡,不怎麼樣,也沒關係的』能力。」
那是這位從小作為乖學生長大,不讓父母師長操心,嚴以律己、謙虛學習的舞者,少數可以不用去努力成為什麼、追求什麼的日子,「當『學生』久了,一直在學習,我被教育『應該要』學習,這當然是累積,但某種程度,也消磨了自己的個性,只是開放地讓自己的身體像水,成為任何東西。」她反省:「謙虛,可能讓我發育遲緩,失去了自己的想法,難以長出自己的東西——我比較晚意識、理解到這件事情。」
舞蹈作為意念神經元的反射
有意思的是,科學研究也顯示,當人類不特別想什麼的時候,大腦中共同構成「自我感」的區域將會活化,我們會特別注意自己。
當劉奕伶清空自己裝滿了「想要成為別人想要的樣子」的腦袋,她的心智反而活躍地協調了情緒與思考,幫助她更穩固地整合自我意識,她自我分析:「所以我在《如實曲徑》掃地可以慢,可以不用去想我是一個舞者,該表演了;在《The White Waters》的開場,可以坐在那邊,不被別人影響。」
「明維老師跟蘇蘇(蘇匯宇)都建議我打坐,讓自己穩住。」劉奕伶偏了偏頭,調皮地笑了起來,「演完了,我可以說了,我其實沒有真的打坐——那一百多天,哪兒都沒去,這些都在身體裡了,非常剛好。」
隔離期間紐約家中客廳就是劉奕伶生活、剪片、運動、開會、發呆、與各國台灣舞者視訊聊天的城寨
「我處在比較空的狀態去感知環境。」表演者開啟敏銳的感知神經,持著掃帚,穩穩地,讓身體存在每一刻當下,有時她舞動,有時她只是掃著地,投入也抽離,「我讓自己腦袋亂飄,想到什麼就去做。我感覺,念頭飄進來,就是環境告訴我該如何行動,工作人員走過去、吟唱的歌者給了某個聲音、掃帚、米⋯⋯我讓那個當下告訴我,該重壓還是輕挑?該持續這個圓,或者不?我感覺那些需要,於是我就這麼做了。」
他者是劉奕伶想像的催化劑,「我算是對他人的情緒、身體狀態很敏感。舞蹈就是群聚,必然跟人有連接,」她八歲開始學舞,那已是內建的反射神經,「我們得去感覺彼此的細微碰觸,去查覺到彼此的意念,拉住自己的慾望,去感覺他人,讓身體回應。」
在《The White Waters》也是如此。她以法海與白蛇的對峙為例,「觀眾們站在那兒,對我也是敵軍——他們是站在我眼前,或是隔了一條河,以不同的距離跟我對峙——在那個當下,我回應的方式將完全不同。」她將身體拋進現場,感覺空間如珠玉相連的網,觀眾們以相異的性格與動向,承接了她,「比如(空總C-Lab)員工場,他們進來就是『怎樣?我看看妳在我家要幹嘛?』的樣子,這提高了我的戰鬥力,『沒有喔!這個場子現在是我的!』的感覺也出現了。」也有客氣有禮的靠壁觀眾場,「他們的距離讓我也用比較疏離的方式表演,那個『悶』影響到我,太張狂就不對了。」
削髮、化妖、從自己劈出另一個自己
劉奕伶非常習慣他者的觀看,不管是在舞台上,還是在日常生活中——因為她那顆與眾不同的光頭。
這不是她第一次將一頭長髮剃掉,但卻是持續最久的一次,從2015年以來維持至今。除了挑戰身為舞者的能力,「長髮是很大的武器,容易製造效果或情緒,但我質疑我得到的讚美究竟是因為頭髮,還是我真的跳得不錯?」這位表演者也透過被觀看,生長出某種自覺,而徹底改變了她的動作方式,成為包裹身體的「殼」,讓她有了「自己的樣子」。
「好像那個『無所謂,我就是這樣』的個性,也因此跑出來了——但這是我原本內在就有的東西,不再那麼小心翼翼,不再客氣地隱藏了。」她說。
體內的「妖」跑出來了,像是《The White Waters》最終的白蛇與法海合一,劉奕伶以拍打大腿、高度重複的動作,演繹兩種極端生命交融一體的狀態,「我想像白蛇被雄黃水灑了一半,非人非妖,成為某種全新的物種,有當人也有當妖的自在。偶爾,今天妖的成份多一些,明天人的成份多一些,偶爾,兩個自我都想『開很高』時,就會——」她握拳,靈巧地扭了一下雙手,「但或許這也是他們所習慣的,不斷變化的過程。」
劉奕伶於蘇匯宇作品《The White Waters》中的演出照片 攝影│Terry Lin
她提起過去瓊斯時常掛在嘴邊,對舞者的耳提面命:「觀察你正在看的。」(Watch yourself watch.),「看著自己如何看,會發現自己如何思考,如何處理事情,以保持中立的視角去觀看自己,比如在哭的同時,也要想像自己正在哭是長什麼樣子——有點分裂,但要想辦法練習。」劉奕伶解釋:「這不是在乎別人的眼光,而是我作為一個表演者在建立資料庫,得到表演的檔案,也更認識自己。」
不只要習慣他者,習慣自己的視線更重要。往自己裡面看,只要我們能意識到身體是喧鬧的,不斷改變的,我們就能與疼痛共處。
劉奕伶比劃著自己的胸口、髖關節、腳踝,「因為得想辦法完成Bill要的動作,而得到這些傷——這是使用肌肉轉換方式,我去鎖住、削弱我的身體,符合他的形狀。『鎖住』所產生的焦慮,長年的累積而成為某種不適,也讓身體產生了所謂的『傷』。但也是因為這些傷,我才能完成那些作品。」
走過的路,身體都記得,劉奕伶說:「這讓我成為現在的我。」2020年她開始經營Youtube頻道「610舞四三」,COVID-19讓這位習慣移動的表演者有機會定著,常駐台灣,藉著拍攝影片整理過去的自己,連接現在與未來。她笑:「好像,就這麼轉了個彎,一切都剛開始。」
劉奕伶作品《2017鈕扣計畫——更》入圍第十六屆台新藝術獎 攝影│林政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