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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雋展: 在浮動的界線之中,用意念觀看

Author: 台新銀行文化藝術基金會, 2022年04月08日 14時17分

魏雋展-1

文字|張慧慧
圖片提供|魏雋展

Q:如何定義「身心靈」?
A:「身」是眼耳鼻舌身,帶有很多感官的聚集體;「心」是意;「靈」是超過前兩者的東西,我無法用語言描述。

Q:藝術跟身心靈的關係?
A:藝術是全方位身心靈的運作場域,是身心靈折射出的場域,這個折射出的幻象,某種程度是更真實的實像。

Q:你認為藝術創作有療癒的功能嗎?
A:有,療癒總是會跑出來,用不著追求。當你認真追尋一件事情,療癒會來找你。

Q:對想走藝術創作追求身心靈體驗的人有何建議?
A:藝術創作本身就是身心靈體驗,所以應該要追求你的「命題」。

 


 


採訪期間,魏雋展正與編舞家王宇光進行LAB計畫最新作品,主題是智人。這個計畫以「動物轉化」為題,從非人感官、觀點出發,探索、拓展演員的身體性,已經走了十年。 

最開始,魏雋展是受師父馬汀尼的一堂「電影寫實表演」課所啟發,馬汀尼在課中的表演方法有幾個階段:學員先模仿動物,接著轉化為半人半動物,最後把動物消掉成為腳色。他還記得桂綸鎂也曾上過那堂課,「當時她作了一隻企鵝,超有趣!脾氣超壞的企鵝!當大家試著在動物的念頭裡,全場都醒了,那個魔幻時刻被打開了,那所揭露的,可能比寫實還要真實。」

「我覺得前兩個階段太有趣了,把動物藏進腳色沒有不行,但寫實有太多路徑可以去了,我希望把這一切指向寫實的線性箭頭抹掉。」魏雋展因此與三缺一劇團的夥伴們創造了另一種「動物四轉化」的練習,他們讓人與獸的關係流動,在轉化中持續對話,對話的對象不只所擬仿的動物,所扮演的腳色,還有自己。


借力使力:在動物身上找到催動身體的意念 

魏雋展以編/導/演兼長出名,他在LAB計畫中所建立的表演方法是在動物身上找到意念,從而開展身體的動能,用魏雋展的說法,宛如「流變的雕塑」。而演員在動物這段生命旅程的流動與變異之中,得從田野調查、閱讀影像、書籍和藝術作品共感動物感官,以創造出符合尤金諾.芭芭(Eugenio Barba)的「三道彎」(tribhangi,註)的雕塑,「身體爆炸性擴張,但同時每個細節都到位」,且那過程「不是你成為動物,是你跟動物在談論事情」。

魏雋展試著以「雞」舉例,「你去看菜市場、餐桌上、被扭斷脖子的雞,但也可以去看戰鬥中的雞,那些全是雞的面貌,全是雕塑的元素,甚至,也得閱讀神話,也得了解雞的感官,比如雞對光敏感,光暗了牠們沒安全感所以聚在一起,所以牠們看起來容易感覺驚恐,但只要有一點點光,牠們好喜悅,就會衝過去,所以雞在神話中會成為人界、冥界中的傳遞者,又或者他們容易感覺大地震動,所以我們說地震前後『雞飛狗跳』。這些,都關乎動物性感官。」

「在召喚出雕塑的同時,也可以創造出感官。」他將雞的感官放進了與台南人劇團合作的《哈姆雷》(2014),演活了那敏感、脆弱、瘋癲的復仇王子一角,「不用演雞的外型,只要感覺這世界的光正在收縮,」他手指緩緩蜷曲,「你就會感覺絕望。你可以順著一絲絲的光去哀求,你可以感覺大地的震動,有事情將要發生了,這都是雞的感官。」

許多年來,那頭鬥雞一直在魏雋展的身體裡,直到他成為演員後,才有能力與之對話。


奮力搏擊:被青春與體制夾擊的鬥雞 

「不同年紀,我有不同的動物在身上。」魏雋展說。

最初,是一頭花豹,陪他渡過寂寞的童年,「爸媽很忙,兩個姐姐都比我早上學,我不能去吵她們,所以牠出現了。」那頭巨大的、反重力的動物朋友只有他見得著,在基隆俗稱「鐵路街」附近的南榮路上,陪著他穿過車陣上學,「牠速度非常快地奔跑在街上的車頂上」,陪著他在教室裡聽課,「牠是反重力的,都浮在天花板」。

成年後,魏雋展試著用理論知識去認識他的童年朋友,「花豹是非常、非常、非常善於隱身的。」他強調,「牠的花紋、貓科動物的肉墊、無數條自由肌,讓牠可以在樹林中像消失了一般,是懂得等待最佳時機的殺手。」

但當時的魏雋展還沒能讓自己也成為善於隱身的殺手,他感覺自己其實是隻被獵的兔子,獵人是年長他沒幾歲向他勒索的街頭小流氓,與升學體制中沉重扭曲的規範與體罰。

進入青春期的兔子武裝自己成為鬥雞,「你必須有個東西得兇悍一點。那兇悍不只是對人,而是對整個升學體制,壓到喘不過氣,就爆炸了。爆炸的方式就是玉石俱焚。」成為創作者後,他把那股朝向外在世界的狠勁對準了自己,許多傷疤都是早年不知節制的身體訓練所留下,「我記得有一次,在法國拉筋時,我想著『再過去、再過去』,就聽到啪一聲,接下來有半年到一年都無法再拉筋。」


「慢」與「鬆」的內省功夫 

「好多事情積在一起,就會讓你爆炸。你就想反抗,就想衝破界線。」

「這也跟我後來學習武術有關吧。希望在面對純粹強弱的世界裡,你有生存機會。」

「拳幫助我慢下來。」 

「真的是接觸武術,才發現你要先calm,你要先看見一切,才可以跟著它一起過去。你不用衝破什麼。」

魏雋展是個武癡,談起練武的原由、武術的啟發,滔滔不絕地在兩種「你」的指涉意義上遊走。他時而用第二人稱指稱那鬥雞般的自己,時而以局外人的全景視野觀看他者的行動。

「以前覺得是別人畫了一條線,我得過去,現在別人畫的界線不見得會影響我了,因為放鬆了,不需要非這樣我才能活著。學會放鬆,是我學習武術最大的收穫。不是功夫多好,因為永遠有比你更厲害的人。」

「我覺得,以前比較執著於要衝破一個東西,所以比較聚焦。聚焦在高階傳統武術上,是死路一條。傳統武術是廣角、散焦,也就是說,我不是狂攻猛炸你,而是要形成戰略,我會同時發好幾個訊息給你,從接觸點創造多個訊息,強迫你選擇,讓你以為你有選擇,但其實沒有。這必須鳥瞰,」他左右手垂直拉出距離,「布局,像下棋。」

拳的體感與世界觀,徹底地改變了他對身體的理解,而視點的切換,或多或少也成就了《國姓爺之夢》(2021)的多聲道狀態,「這對導演的視角很重要,讓我常常意識到自己需要切換到不同地方,去看看整個地形樣貌。我練拳時,有時會直接想像空間中的整個能量線條,這通常是超越身體的,唯有超越身體,能量才能放到對方身上,這是所謂『貫穿』或『滲透』,要去看見立體的空間感,創作也是如此。這很有趣,得練習觀看。」


身心的劇場,劇場的武林 

對魏雋展而言,「觀看」是劇場形成的關鍵。

他以彼得.布魯克(Peter Brook)著名的「空的空間」說明,「人走過去,人觀看,劇場因此成立——我喜歡這簡單的比喻,重點並非人走過去,而是觀看。」那視線不只朝向外在世界,也體現在內部,「『劇場』是刺激跟反應之間的空間,無所不在,因為那是目光,是『觀』。觀就形成空間——觀什麼?你站在何處觀?觀形成何種關係?我們是不斷拆解浮動的觀看,建立關係,其中有無限的可能。」

他回憶一次與物理治療師的交手,被赤裸揭示內臟與內在狀態,「他說我的肝很燙,是不是很鬱卒?他要我去覺知,去觀看。」當天晚上,他遵循醫囑「觀看」身體,「從呼吸開始,觀看橫膈膜、不好的胃,觀看氣的流動……慢慢地就進入一個很漫長的過程,失去了時間感,而身體持續變動。有時某個地方突然酸痛到難以忍受,又慢慢消退,去到另一個地方;到某個時刻,突然什麼都沒有了,全身的氣都在流動,非常暢快。」魏雋展認為,這樣觀看的轉換,也像是個劇場:「因為有念頭先行,事件才能接續發生與開展。」

武癡又將話題帶回武術,「觀看時,念頭帶動身體傳導。光是觀看,就能讓血液循環改變。所以我們說『氣血』而非『血氣』:氣體能帶動液體,意念則帶動氣體。意念到哪,氣血到哪,這是內家練功的基本原則。」這聽起來很神祕?魏雋展不假思索地反駁:「這體感很具體。」

對意念的重視,顯示出思考性探索的功夫,不只向外,也向內——這不只對武林高手很重要,也是創作的法門:找到你真正在乎,不願撇開眼,正在正視著的事情。 

「藝術是身心靈的折射,只要觀看就會折射出一個場域,無限放射、穿透,永遠關乎能量。意念存在,你的動能軌道就能到多遠。」魏雋展說。

而武林就在那裡,劇場就在那裡。




 

(註)義大利劇場導演尤金諾.芭芭將古典芭蕾的半蹲姿勢(semi-pile)、義大利即興喜劇角色佛特里諾(Frittelino)的單腳站立姿勢、印度奧迪西舞者的三道彎姿勢(tribhangi)、京劇演員登台亮相的定勢等,歸類為演員進入一種「奢侈的平衡」(luxury balance)狀態,他在《劇場人類學辭典:表演者的密藝》(A Dictionary of Theatre Anthropology: The Secret Art of the Performer)一書中指出:「當我們的動作越顯複雜〔⋯⋯〕,平衡就越顯危急,因此我們必須製造連續的張力才能使我們的身體不跌倒」(頁33),而「演員生命力的產生基礎就在於不斷轉換他自己的平衡」 (頁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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