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玗:我一直在等待一個時刻
Author: 台新銀行文化藝術基金會, 2022年09月29日 17時32分
藝術家劉玗 攝影│呂國瑋(片子國際有限公司)
文字|王欣翮
「如果你不阻止,我就會持續講下去。」
談到田,劉玗話匣子打開就停不下來,她細細盤點田中作物各自的生長需求,笑稱台東艷夏陽光炙熱使得植物苗耗損率極高,悲鳴田間的土壤過於堅硬、導致她光是開墾一道就要花上鎮日,以及她又是投注多少時間與精力研究各方門派對於整土與栽種的秘笈,進而從中萃取出屬於自己田地的精華。
去年底,劉玗和伴侶吳思嶔離開台北,搬到八嗡嗡海岸附近的阿美族聚落。說是聚落,但家戶距離不是太緊密,房舍傍著逐漸往海岸山脈隆起的坡上錯落,而順著蜿蜒的泥土小徑前行,劉玗他們的房子便矗立在聚落之中,伴隨著房東留下的閩南式傳統老屋、椰子林,以及一大塊休耕荒廢的田地。
提及為何會移居台東,劉玗的故事反而要從澳洲說起。2012年剛離開藝術學院不久的她,與吳思嶔兩人踏上澳洲展開打工度假的旅途,這段期間他們將自己從藝術中徹底拔除,日常生活由勞動、旅行與生活構成,彷彿從頭過起第二人生;那些作為藝術家的訓練、身份認同與他者的期待恍若前世,與其餘遊牧於澳洲廣袤大地的人們一樣,劉玗與吳思嶔專注地為生命當下而存在。如此的日子過了一年半,最後還是去看完雪梨雙年展才回到台灣,然而那剎那間宛如從人生旅程岔出、兜兜繞繞的風景在她心裡留下刻印,認為生命不該只有一種途徑,也不應該為世俗的進步而活。
台灣的生活步調緊湊,拼命努力創作、游移在不同空間與展覽中,然而緊湊的步調也逼得劉玗分身乏術,疫情的到來反而強迫按下暫停鍵,在空白的期間,劉玗終於有時間思索自己真正追求的是什麼,也促使她決定搬到台東生活。
「我一直都在想像,我一直在等待一個時刻可以親自來到這裡實踐。」劉玗說。
脫離既有創作途徑,以體感轉譯建造新的感受
曾以17世紀博物學家Rumphius為發想打造《珍奇櫃》一展的劉玗,長年在心底暗暗等待像博物館學家般接觸自然的機會,而在遷居台東後生命經驗也日臻完整。隨著原住民友人夜裡摸黑於山林行走打獵,踩著月光海的潮浪撿拾採集,甚至將房東荒蕪的田整理出一個小角落,默默地自耕自食。這一畝由她親手重新開墾的田,也促使她發展出最新的創作《Field》。
過去無論《凹凸史》、《停泊在車站的愚人船》與《假使敘述是一場洪水》等創作,劉玗常常仰賴整理別人的書寫與經驗,以敘事和文本來構築作品,但是《Field》則是真正透過她的身體、透過她的勞動去開創創作的情境。剛開始劉玗本想以過往熟悉的聲音指示引領觀眾體驗耕作的過程,就如同《真實一般的清晰可見》、《遺產之旅》兩作。然而創作期間益發彆扭,畢竟她日日在田裡一鏟一耕的勞動過程,以及費盡體力與時間碰撞方才與土地建立的關係,怎麼可能用純粹的敘事讓觀眾簡單理解?她推翻既有的安排,決定以未曾嘗試的體感轉譯作為途徑,邀請觀眾一同感受身體與自然交會的經驗。
劉玗,《Field》,2022,榻榻米、野草生長自製疊蓆、表演與聲音裝置,尺寸依場地而定,引導者:王甯、廖錦婷。 圖片提供│藝術家及臺北市立美術館提供。
荒蕪中打造一畝田,耕耘身體
劉玗想像觀眾身體作為一座田,或是自然本身。參與的觀眾踏上橫亙展間的大榻榻米,隨著引導者的指示逐漸放鬆身軀,而引導者則運用吹風機、木梳、噴霧在參與者身上倣擬藝術家的耕作日常,或是灌溉、或是翻土、或是犁田種植施肥。參與者的肉體被扭曲翻轉凹折、卸下部分又再被高高拉起,隨著耳邊的指令和遠方傳來的自然聲響,參與者的意識逐漸混淆,究竟自己是草?是田?還是參與者本身呢?
朝夕相伴的雜草也被搬進展場,劉玗笑稱她最頻繁的田間作業便是拔草,而她索幸把住家旁水泥地隙縫長出的雜草移植到展間的榻榻米之上。剛開始大家都焦慮是否因此凋零,然而堅韌的雜草在能量混亂的美術館兀自蓬勃,成為展覽中另一亮點。此外,劉玗亦將大花咸豐草、芒草和各種雜草提煉成純露使用於表演中,參與者即便隔著口罩也能以嗅覺體驗到自然田野的明媚。
另一方面,她邀請觀眾可以自由坐在空曠的榻榻米休息,感受窗外陽光微微灑落,空間中流轉著雨聲與自然生物鳴叫的聲音,和遠方飛機劃破航道的引擎聲響融為一體。劉玗希望以聲音復刻伴隨她24小時的生活場景,當人類活動聲音逐漸隱微,靜下心可以聽見白日蟬鳴、夜晚蛙鳴的聲響,以及點綴其中的老鷹與山羌鳴叫。
其實,體感轉譯的初次嘗試對劉玗來說充滿挫折,對於事物力求完美的她,無法如過去一般將創作意念以精準的影音調度與空間裝置傳達給觀眾。但她轉念思考:正是因為人類個體的多樣性,所以需要預留彈性空間,為參與者調整體驗內容──這與下田的經驗不謀而合。參與者就如同先天體質不同的土壤,面對不同的參與者就如同耕種異質的田地,即便用同樣的濕度和施肥方方法,在不同的田/人之上就是會產生殊異效果,透過放棄預設立場,不斷順應現場狀況而調整,也是劉玗新的課題。
劉玗位於台東家屋前的一隅風光。 照片提供│藝術家
拉出物理與心理距離,給予自己新的可能
乍看之下是個高頌田園牧歌的訪談,但是劉玗依舊強調對於自己遷居台東一事還不想妄下定論,目前的她仍在尋找工作與生活中的平衡。對她來說就目前的生活如同耕田,耕田時無論積極或是低度人為介入,本質也都是試圖控制自然,正如她在台東的生活即便如何強調自然,但終究僅是模擬著自然的方式在過活。
然而離開熟悉的環境仍舊是好的轉變,當創作可以與習以為常的藝術圈拉開距離,無論是物理還是心理上的距離,對劉玗來說反而能更清楚看見自己所欲追尋的目標,也更能不受外物干擾或誘惑,潛心專注於自身。而對於控制與休息如何拿捏的課題也縈繞著她的生活,面對自己能力上的限度,不再事事追求過程與結局的完美,興許也是在疫情之後,劉玗在台東開展的全新練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