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古丹青,情繫昭君
張啟豐 | 發表時間:2021/01/31 00:23 | 最後修訂時間:2021/02/01 21:48
評論的展演: 薪傳歌仔戲劇團-2021年度大戲《昭君.丹青怨》
時間:2021/01/17 (日) 14:30
地點:臺中國家歌劇院 大劇院
《昭君.丹青怨》改編自廖瓊枝老師口述的內臺演出本,將可以連演十天、體制龐大、情節複雜、飽含民間思考的昭君故事,極度剪裁,選擇單一主線,成為一個場次可以演完的、首尾兼具的版本,骨架勻稱、血肉豐滿,既盡場上訴怨之功,亦極視聽耳目之娛,實為近年難得一見的現代劇場歌仔戲豐美之作!
昭君故事自漢至今,歷代創作者藉不同媒介盡抒情(己)懷,已然衍成一個絕大系統,自然,王嬙其人也被迫逸離史(實)載,歷盡各式各樣前世今生。就演出而論,自元代馬致遠千古名劇《破幽夢孤雁漢宮秋》到20世紀京劇最為人知的《昭君出塞》,戲曲劇作源源不絕;21世紀更有創發/還原—-由女性劇作者試圖還原史載昭君,而多所開展、視探,可以汪其楣《招君內傳》、王安祈《青塚前的對話》為代表。相較於上述二劇,廖瓊枝老師內臺版或可溯源至清代小說《繡刊昭君和番雙鳳奇緣全傳》(編劇語),以昭君和番為主軸的情節復經點染,雖仍不脫殉漢全節的結局;但是民間想像力其實超展開,使劇情振翅高飛、無遠弗屆,於是有了昭君之妹賽昭君、九天玄女、無一和尚……等人物,並有銀針仙衣、九龍烈焰陣等神物、法術,讓故事層層相疊、環環相扣,形構出錯綜複雜的,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情節。這樣可以連演十天的連臺本戲,要放到現代劇場當中的一場演畢,勢必斧斲刀斬、改動結構,最終僅保留昭君主線,至於賽昭君主線,則與觀眾無緣,未免一憾。這樣的二擇一,就如有「一齣戲救活一個劇種」之稱的當代崑劇《十五貫》,係將清代朱素臣所作傳奇《雙熊夢(十五貫)》原本熊友蘭、熊友蕙兄弟雙主線的結構,選留熊友蘭,並凸顯相關情節,捨去熊友蕙主線。相同地,《昭君.丹青怨》將筆力集中在王昭君遭遇,使整場演出得以脈絡清晰,而不會雙線交纏不清。雖然如此,畢竟全本可以連演十天的內臺版本,情節繁複、人物眾多,雖然能刪的已經盡量刪、而能塞的也盡量塞,但全劇終究不免有情節外溢或交代未足之況,例如:第二場毛延壽向王父索賄或稍累贅,劇中妖僧無一和尚則似功能性人物--僅為呈現九龍烈焰陣而出現。
《昭君.丹青怨》劇照 照片提供│薪傳歌仔戲劇團
昭君故事自馬致遠《漢宮秋》始,係以失群(失偶)孤雁象徵漢元帝,之後昭君手抱琵琶的形象,幾乎已經成為最具品牌辨識度的註冊商標。至於被毛延壽故意點破的「形容」,則是引發昭君故事逐代衍異的重要起始;只不過,絕大多數的故事也就只是把畫像當作起始點。戲曲編劇以物件為關鍵轉折之所繫,為常用之策,《昭君.丹青怨》從大眾熟知的昭君物件另闢蹊徑,以三幅昭君丹青作為情節轉折關鍵,不論是毛延壽獻圖予漢王及單于、單于按圖索美,以及昭君在匈奴單于面前,親手撕毀其臥睡之圖,不僅自明心志,且有預示作用,皆與劇情發展息息相關,而毀畫之設定,更與清代傳奇名劇《桃花扇》劇末撕扇遙相呼應。
《昭君.丹青怨》劇照 照片提供│薪傳歌仔戲劇團
王昭君主線之進展,可以出塞前後為界隔--既是空間上的,也是情節上的,上下半場分別與漢王、單于有精彩對手戲。全劇以應夢美人為始,夢的情境既是預示--昭君為漢王夢中所見之人,也是意象--單于美好理想的夢中之人,甚至昭君身在匈奴數年,夜夢漢王,醒來椎心自憐,與王友輝歌仔戲劇作《范蠡獻西施》第六場「夢會」之設定,頗有異曲同工之妙。而劇中夢境及意象的運用,亦可與昭君睡臥圖有所連結。全劇三幅畫像,凸顯昭君因丹青而歷盡生命悲歡離合,亦因丹青而投江以全節守貞,故劇名「丹青怨」,不僅善用既有物件以出新,更與夢境連結,深化文本層次。
從史實王昭君到各戲曲劇種的漢明妃,其間呈現文人及民間創作者(包含藝人)的雅俗思考,上述廖瓊枝老師口述內臺本即為著例,從王昭君胞妹賽昭君情節線、到種種神仙寶物兵陣,甚至九天玄女廟在邊關(有需要就出現)的出現,皆可見民間思考的自由無界,因而於情節編纂邏輯常見勉強、甚至不合之處。由民間思考而來的《昭君.丹青怨》,已經盡力將情節之生發脈絡化、合理化,並集中刻劃昭君入宮、出塞種種;曲詞則多施文采,意象迭出、運用巧妙,對仗工整,文思文采具臻其妙,深度呈現人物情思。此外,劇本也注重舞臺語言之本色,區隔主角、丑角語言風格,並善用曲詞述寫時空以映現心境,例如:第二場由鼓打初更至五更的曲詞,昭君思念雙親、愁怨漢王、怒恨延壽、嘆憐己身之情畢現,曲唱由【都馬哭】、【七字哭】、【運河哭】遞相連結,聲情曲情相得益彰。
全劇共分十一場,再加上「楔子」及最後的「傳說」,總共十三場,要在三個多小時內演完,因為情節刪裁的關係,場場都重要;換言之,每一場都夠重。在情節飽滿、人物眾多、曲唱量大的情形下,場上整體演出就很容易像是套著枷鎖而起舞。《昭君.丹青怨》導演綜理全劇舉重若輕,尺寸拿捏、輕重調整得當,總體節奏流暢、靈動有致,足見功力!將現實與回憶情境共呈場上,免卻演出篇幅過大之負擔;善用夢境與現實互文,從文本到場上,增加劇場呈現的深刻度;再者,運用肢體意象代表昭君投江,亦免面臨舞臺設計與寫實動作的尷尬;以劇中最後一支曲子作為謝幕曲,兼具謝幕、情節之功,頗富餘韻;令人印象深刻!此外,戲曲導演相輔,凸顯演員表演功力、順遂戲曲節奏,在在可見用心!
《昭君.丹青怨》劇照 照片提供│薪傳歌仔戲劇團
儘管劇情已經滿到不能再滿,然而在場場相連的緊湊劇情中、在急管繁弦的曲樂唱奏下,仍能感受到整體音樂的呼吸與留白,實在是這次觀劇聽戲的意外驚喜;而綿密層疊如厚靄的情節,卻也藉由這呼吸與留白,使得場上的演出急緩有致,層次更加分明。三位音樂設計或概分為安歌、編腔、配器,完成度高、整體感強,曲唱腔調多元繁複,各具顏色、彩度及溫度,直似百花爭艷;間或輔以板式變化,以音樂之跌宕緩急帶出人物情緒起伏;哭調之用所當用,更加凸出重點,不啻點睛!全劇演述昭君際遇,情節與出塞緊密相連,音樂設計以古曲【陽關三疊】作為主題音樂,實實令人擊節--豐富完整了全劇的總體音樂性;主題旋律依就情境流轉而時隱時現,或加施變奏,則與情節主線相互應和;當然,昭君在下半場第一場「斷腸出陽關」時,乘鳳輦、奏琵琶、唱陽關,直抒心境、情景交融,曲速由緩而急再緩,更是昭君情節表演高潮之一,聞之令人心慟。
至於表演,所有演員皆乃一時之選,個個努力從事,表現可圈可點。張孟逸飾演王昭君,自是全劇焦點,其音質清澈且帶溫度,高音具穿雲裂帛之勢,中低音則幽迴有致,演唱具個人華彩;咬字清晰、收音完整,聲情兼備、曲戲雙美。而其哭調之演唱以哭帶唱、唱中有哭,對二者能均有效掌控及調整,極具功力,藝術表現已更上層樓。再者,昭君在劇中不僅有大量抒情曲唱,還有繁重身段,特別是下半場出塞一場,和送親侯王來喜及馬伕,三人在無垠大漠中孤身前行,精彩的演出雖令人不免直覺對照京劇〈昭君出塞〉的「唱死昭君、做死王龍、翻死馬伕」,但是歌仔戲曲唱由【北管雜唸】、【雜唸】、【望鄉】,在音樂映襯帶領下,一氣呵成,別具意境,而馬伕表現亦甚亮眼。江亭瑩飾演漢王,音質清脆響亮,高音能有效掌控,頗見金聲玉振之響,誠屬不易;唱唸精彩,表演具完整感,人物形象鮮明,詮釋具說服力,實實大將之姿。古翊汎飾演單于,音質高亮且具厚度,高音域之演唱游刃有餘,實為鐵嗓鋼喉,身段札實,唱念作表皆見功力,深刻詮釋出單于的專情與癡情。
《昭君.丹青怨》劇照 照片提供│薪傳歌仔戲劇團
這一次影像設計在一開始的「片頭」,就很吸引觀者目光,綜觀全劇,影像設計採用的色調較為一致,從戲一開始所展現的煙塵漫漫、遠山渺渺,即已點出「出塞」的關鍵情境,全劇影像/意象基調、色調之採用與轉變,多與情節/情境之進行相應和合,若干場景如黃沙、雲水,甚至宮闕…等,頗具意境之美,凝練精妙,實屬難得!其中「出塞」影像以「走雲景」的方式,隨著演員在臺上的行進動線,將昭君三人從「蹄窟嶺」經「太行山」到「雁門關」的地理空間,連續開展在觀眾眼前,雖乃情理之中,但頗具意外驚喜。只是,在走雲景之際,影像實為流動,然而舞臺上方懸吊之景片則固定不動,且投影亦在其上,不僅視覺有所阻礙,更與走雲景的景物流動邏輯互有扞格,或為美中不足之處。
《昭君.丹青怨》劇照 照片提供│薪傳歌仔戲劇團
《昭君.丹青怨》再度印證戲曲是演員劇場。全劇看不到廢的身體動作、虛的身段,和不及格的唱念,演員在臺上的一字一句、一動一靜,都見規矩,進而體現人物,回歸戲曲。廖老師對歌仔戲表演教學長年的澆灌,在這一齣戲中成蔭結果,已然「薪傳」風格,明顯有別於強調原創新創、強調庶民活力等劇場風格。這齣戲演出精彩自然不在話下,觀眾當然也看得過癮。但是,理想上的如果--如果能夠分為上下兩部演出,既可保留精彩的「賽昭君」主線,也更能在足夠篇幅下有效調劑冷熱,以當代視角凸顯敘事、抒情兩脈,也因此而很可能再為臺灣現代劇場歌仔戲立下一座新里程碑,私心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