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在野外——《潮水孤蟾》
張啟豐 | 發表時間:2021/03/31 22:34 | 最後修訂時間:2021/04/08 14:59
評論的展演:《潮水孤蟾》
時間:2021/03/06 (五) 19:30
地點:大東文化藝術中心
《潮水孤蟾》演出劇照 攝影|陳藝堂 照片提供|明華園天字戲劇團
《潮水孤蟾》劇情係以月宮金蟾傳說為發端,衍伸為一齣天象變異、妖怪奪寶、仙凡相戀、二王相爭、兄弟信鬩、身世揭露、保國敗戰、父慈子惡、天倫情悲的上天下地宮鬥劇。這是根據舞臺上演出脈絡所歸納出來的,但是,這也是團隊群策群力,為劇本進行適於劇團/劇場演出所執行的變身改造。所以,越看越覺得——長得很「明華園(體系)」,不論敘事結構與討論視角皆然,相關要素大多俱全,概如上述。這樣子由演員參與其中的工序,毋寧使整齣戲由文字劇本到曲詞念白、由主題訴求到場次串接,都在表演者熟悉的脈絡下進行,舞臺上的表現自然符合演員個人的表演邏輯、技巧與風格;尤其是經驗豐富者,信手捻來無不是戲,能量調節有度,揮灑自如。只是,看完之後,走出劇場,整個狀態還處於煙硝漫天、聲響震天、鬧熱喧囂、繽紛璀璨中……舉目四望,煙硝喧囂,前方路難辨,但,依稀似有光。
這次演出的音樂設計與設置,還有舞臺空間及影像,毋寧最為盈耳吸睛。舞臺上樂團分踞左右,左舞臺為歌仔戲文武場,包含爵士鼓,右舞臺則是電音區,主要是電吉他和鍵盤。傳統曲調仍然是演員演唱的主體源脈,武場節奏的呈現,則以爵士鼓為主,或許是音量較大之故,不免遮掩其他打擊樂器,再加上劇中爵士鼓音樂呈現未如傳統鑼鼓本身的變化來得多,或因此而顯得較為制式。
至於右舞臺電音區,以石破天驚之姿出現在劇情的音樂進行之中,柔緩有之,泣戻更有之,以其本然自在的存在而自成一格。就情節、情境以及與演員的演唱關係聽來,比較像是「對尬」,而不是「合一」,最明顯的是吉他手在情節緊張、表演高潮之際,全神專注於彈奏,更跳下樂臺,在右下舞臺處與陳昭香互尬比拼,全然是熱音團的表現/表演邏輯,亦已跳/破出戲曲奏/唱的表演邏輯——雖然在去除劇情脈絡下的音樂呈現邏輯中,是可能就音樂奏/唱的高潮而在舞臺上合而為一的。
此外,電音的音量更是「石破天驚n」。單就電音演出的場域空間而言,高雄大東並非典型、理想空間,團隊或許已經盡力尋求音場聲量的平衡,但是由於場地先天因素所限,還是無法有效解決(或者:根本是無解?)。就音樂呈現而言,雖然看得出樂手本身已經有所配合,但聽到的(旋律依奏)變化,相較於歌仔戲音樂曲牌,多樣性仍屬有限,較多的,是凸顯樂團本身的電音屬性及音樂風格。因此,在場上「相遇」多,而「合鳴」少。
至於演出空間,視覺感頗為特別,上舞臺區搭上一座倒三角、外臺風的「上野臺」——不論空間感及用色手感,都是bling bling 亮。該座舞臺背景區除了呈現地點,也做投影之用,並報導「災情」的即時發展;至於下舞臺臺緣中央的「水圈圈」,則是錢塘江畔、皇宮太液池等重要水域,因此相應而生出布條波瀾、池中異光。
《潮水孤蟾》演出劇照 攝影|陳藝堂 照片提供|明華園天字戲劇團
從劇情一開始不久的錢塘淹大水,布條就大約沒有休息過,「水手」們頗為辛苦,一直專注地隨著情節、音樂,以布條製水。演出當中曾經出現具場域指涉作用的布簾式布景,兩邊布面皺而不平整,加上懸吊的燈泡,恍惚之間,好像是在露天晚會的fu,而因應情節出現的、看似簡舊的鄉下民屋,以及水泥牆,也成為吸睛重點。至於上野臺的舞臺背景,在新聞即時報的部分,特意截選新聞畫面,作為劇中災情嚴重的背景交代,而成為舞臺上時空亂序、邏輯相違的敘事脈絡。上野臺的存在,璀璨華麗、琳琅滿目、各自標榜、凸顯自我的色點、色塊、色帶與色調,當然,還有上野臺的燈光,以及類似走雲景的移動圖片式投影、歐洲宮廷花園池苑油畫風格的投影,一直很吸睛/干擾……雖然有時作為天上月宮,有時作為人間王宮,有時是表演舞臺,有時或許也是祭獻之臺——將場上所有一切祭獻給演出與概念。
回到演出,即使演員能量再旺,仍衝不破舞臺的鉗制、空間的壓制;聲量再強,也無法超越穿破電音擴音的音場音牆。於是,看到陳昭香表演能量高放、演唱氣場全開,坐在觀眾席所感受到的,是兩股聲流的並置(甚至干擾)。而吳奕萱的演出,從觀眾席看來,她也已經火力全開,演唱表現大多在其應有的水準之上,而且有的高音衝得很紮實,音實聲宏,若干段落確實可圈可點,然而,也令人感覺必須與音場對抗,而不是並駕齊驅,反倒比較像是:不如此唱則觀眾聽不到……
另外,舞臺本身與水圈圈、上野臺的關係,以及舞臺與左右樂團臺的關係,不僅與場面調度密切相關,也觀眾視角的觀戲感緊密相連。只是,不論上野臺的投影畫面之選擇、水波產生器的布條之一直動,以及重要水域的存在之必要性,都關係著《潮水孤蟾》的美學。而水圈圈、水波製造器與災情即時報,以及布簾式布景、懸吊燈泡、簡舊民屋…等,看似更乃刻意為之——以看似符合/擴大歌仔戲的野臺美學與明華園天字戲劇團的庶民美學,但內裡脈絡的邏輯似乎能有未符,或不免成為「為賦新詞頗說愁」式的「取形遺神」。
《潮水孤蟾》演出劇照 攝影|陳藝堂 照片提供|明華園天字戲劇團
如上所述,《潮水孤蟾》不論在戲曲情節、演員表演兩大主脈,都很到位,甚至是有助於演員的舞臺表現,只是,加上這次的導演為首的主創團隊,若干觀眾所期待的其實並不是珠聯璧合、琴瑟和鳴式的相互輝映,而可能是對雙方團隊各自從戲曲/劇場經驗值所激發出來的意料之外的劇場驚喜。似乎「演什麼」已經不是期待的重點,「如何演」才是期待之所歸——只是,預期的驚喜轉成為驚奇,以及驚詫。或許可以這麼說/看:「演員+情節+唱演」是一組,「導演+視(空間)+聽(音樂)」是另一組,臺上的兩組系統各具特色,但彷如初相見,尚未開始交融。再或許也可以這麼說/看:這檔製作所嘗試的方向或許並沒有太大偏差,只是,演出本身所在的空間限制了以此方向為基調所可以完成的終極成果——舞臺本身限制了上野臺所可能開展的多重空間運用,劇場(包含觀眾席)空間則讓電音在有限空間中迴繞無可出。因此,反過來說(或究實而論),這檔製作在空間選擇上,還可以多作思考--因為,既然在大東,這樣的製作到頭來不免自我作繭,使得「孤蟾」真的成為孤身被囚在太液池的蟾。
綜觀全劇,(看起來)主創團隊是有意識地運用若干手法,進行某些嘗試,只是演將下來,比較像是在鐵板上的「煎蛋圈」裡面煎蚵仔煎。漿粉既無可舒展,只能在僅有的圈圈內疊加食材,縱使放了水耕蔬菜、當季大鮮蚵,甚至極富營養價值的雙黃蛋……只是,長成的樣子離庶民美食蚵仔煎還有一段距離吧。
如果還給蚵仔煎一個可以全然舒展的鐵板平臺,或許金蟾真的能入水暢然?在看戲當下,內心已有這樣的想像:如果是在開放露天場所(不久前阿妹臺東跨年的舞臺(包含LED牆)、場域,或許是最理想的了)。上野臺可以再擴大,甚至可以是變形金剛車,三輛也不為過;空間不受限,演員聲音與電音音場可以有更多想像下的結合對尬。在露天的自然流動的場域空間,音樂、音效、音場、音量都能因地制宜,場面調度與舞臺、投影的運用,也或許可以有更多可完成的可能性——總而言之,場域對了,味道就對了;甚至,就成為臺灣歌仔風的電音歌舞音樂劇吧——這樣的美學與嘗試或許更加對位/味!
如果在野外,舞臺打開了,音樂爆開了,演員演開了,或許觀眾心花兒也就朵朵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