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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生或者荒廢 ──「我們居住在海洋之上──陳怡如、蔡咅璟共同創作」

張晴文 | 發表時間:2023/03/31 13:56 | 最後修訂時間:2023/04/07 15:38

評論的展演: 「我們居住在海洋之上」—— 陳怡如、蔡咅璟作品

【按:本文轉載自《藝術家》雜誌575期,2023.4】

「我們居住在海洋之上──陳怡如、蔡咅璟共同創作」_展場01陳怡如、蔡咅璟《我們居住在海洋之上》,2022,錄像、海廢保麗龍、淤泥  裝置(尺寸依空間而定)、錄像12’00”。        攝影|張晴文


●廢:躺在海濱

2022年夏天,陳怡如、蔡咅璟在台南市台江文化中心駐村創作,並於年底發表〈我們居住在海洋之上〉。這件作品包括了錄像、與民眾合作的陶器物件、以海廢保麗龍為材料的雕塑,今年初再移至台南市文化中心展出。對比於台江文化中心面對周圍環境敞開的通透,這次在地下室的呈現,少了映入自然的直接視覺,壓低的天花板也造成一種潛進水面之下的幽閉想像,甚至是卡在某種境地的窘迫感。

展場裡那隻大龜非常引人注目。這隻像是烏龜的雕塑其實是贔屭,龍生九子中好負重而常見於石碑石柱之底。它以海廢保麗龍雕成,是台南保安宮裡被供奉的石龜等身比例的再製品。保安宮裡的石龜有段歷史,和1786年發生的林爽文事件有關。林爽文事件歷久未平,1787年乾隆派甘總督福康安率軍渡海三個月後平亂。乾隆大喜並題寫五篇詩文紀念此事,下旨以滿、漢文鐫刻製碑,立於台南、嘉義兩地敕建的福康安生祠內。由於台灣石材不適合製碑,遂在金門以花崗石雕製贔屭和碑石,再運至台灣組立。載著龜碑的船隻行至港道卸載時不慎翻覆,其中一具龜座落入海中。主事官員隱瞞此事,另以台灣砂岩再做一座贔屭與碑文組合,置放於北路左營署前,後移至嘉義市中山公園。其餘九座清乾隆漢滿文御碑贔屭原置於南門路附近的福康安生祠,1935年移至大南門外廓,1950年再移至赤崁樓至今。當年落海的那隻石龜和同伴們失散,1911年因台江淤積被打撈上岸,尊為白靈聖母奉於保安宮,伴隨著不少地方信仰的傳說,即是現在展場裡這隻保麗龍龜的原型。

這隻石龜只剩下露出來的半截身體,以豎立的姿態站在展場。線條圓潤的贔屭仰著頭杵在那裡,像是插陷淤淺的地面,翻覆歪斜的模樣有些荒謬。它由海廢保麗龍切塊雕作,仍然保留塊面接縫的痕跡,接著之處黃色乾涸的發泡劑,相當粗暴地交代了它做為人工製品的實質。海廢保麗龍來自藝術家在台江附近沿海的撿拾,多是居民養殖漁業所用而後棄置。保麗龍滿是海水侵蝕的痕跡,鑲嵌著藤壺和附著在上面的貝類碎屑。長時間浸躺在海濱,保麗龍這百年不爛的海廢,大概最有能耐成為台江潮汐起落的見證者,歲歲年年,一如意外落海的石龜。

「我們居住在海洋之上──陳怡如、蔡咅璟共同創作」_石龜保麗龍雕塑上鑲嵌著貝類生長的痕跡        攝影|張晴文


●廢:時間感

今天的台江一帶是一片由曾文溪沉積淤泥所形成的陸地。17世紀做為出入台灣重要出入口的台江後漸淤積,包括山區流沙遇雨瀉入形成沙洲,再於陸上堆積成為沖積層沙丘平原。這塊土地數百年來也有深厚的歷史和文化積澱,開台歷史發於此地,大航海時代以來的貿易、戰事、信仰在這裡來來去去。就自然環境而言,地形變化滄桑。現在的台江國家公園是台灣唯一的濕地型國家公園,這一河海匯流之地有豐富的生態,也是許多候鳥往來停留的地方。在這裡棲居的不僅只是人類,還有萬物。

關於此地的時間感應該如何丈量?即使推至最早遷徙並生活在此地的人群,或許還不足以說明關於這個地方的時間尺度。被海水沖刷來回的泥沙,停駐和活動在這裡的各種生物,都有它們所體會的時間。在〈我們居住在海洋之上〉錄像中的媽祖船船伕、四草大眾廟標本館裡的鯨魚、死去的鷺鷥、沉入海底的贔屭,它們也都在這裡經歷朝代更替,和台江一樣世事看盡。這些發言者或為神靈,或僅存枯槁的軀體,也以它們的存在說明了生命於時間的相對性。或許也可以說,生命有時,但萬物的存在各有不同的時間之度,存與廢之間界線模糊。


●廢:淤泥和家

過去往來台江內外需要搭船,現已淤積為一片土地而只須陸行。參加駐村創作工作坊的長者說,兒時這裡無橋,要進城或者上學都要乘坐膠筏渡水,而膠筏現在也是台江周邊曾文溪、鹽水溪沿岸漁民常見的交通工具。展場中一艘以海廢保麗龍塑成的膠筏,上面放置了工作坊學員手作的陶藝成品,以及部分海廢翻模而成的小雕塑。這艘保麗龍膠筏停駐在展場之中,同時也成為整件作品裡從土到家的意象匯聚之所。

陳怡如、蔡咅璟在台江內海區域踏查,同時採集此地周邊的泥土,再淘練成泥塑可用的土料。「用這裡的土壤做些什麼」是其創作過程中重要的考慮,一如蔡咅璟在以往作品中也經常使用這樣的材料和工作方法。滋養萬物是土地最基本而原初的意義,人的生存依賴土地,種植和建造都由此而起。土地孕育生命,而「母土」則進一步將人與土地的關係連結至地方情感和認同。「你問我台江是什麼?其實我也不是很清楚,它是活的不斷地在變化。」錄像中媽祖船船伕的言語道出環境變化,同時也說明了這水域並非因人而存在,它就是它自己;是人將自己與它的交遇,投射為某種依存的親密,我們稱之為認同。

這樣的認同從影像到展場中以各種地方意象加以銜接。錄像裡遊艇一角,綁著幾片蚵貝的一條裝飾物隨著船隻和微風輕晃。這微小的地方意象,在展場中透過仿照蚵棚的蚵串張掛起來的陶塑物件有了實際的延伸。這些陶塑之物來自工作坊學員個人生命經驗中特殊的記憶物件,以及部分藝術家撿拾海廢瓶罐的翻模。前者帶著工作坊學員個人家族遷居至此的故事,一種落地生根在某地的具體象徵;後者則是被拋棄而不屬於任何人的無主之物,遺留在土地上。天地成為它的歸屬,其實人不也是一樣。排列在展場牆角的,是學員手捏的陶藝作品,這些自由的造形很多來自生活器物的變化,或者隨意想像的成果,這些小型的陶塑物件在展覽中不太起眼,但象徵著文化和種種廣義的創造──它們指向生活。這件作品擷取曾文溪的淤泥做為陶土,將廢棄堆積之物透過人們的手捏、塑形,揉進個人歷史及認同相關的意涵,在極富身體感的創作過程中,回應了人對於景觀或者地方的「塑造」是通往經驗的,並且無處不在。 

「我們居住在海洋之上──陳怡如、蔡咅璟共同創作」_藝術家踏查藝術家在台江周邊田野調查         圖版提供|蔡咅璟


●廢:失常的存在

展場中的雕塑除了石龜和膠筏之外,還有一座廢棄的水門。這是台江沿海堤防常見的舊式水門,在長時間風化以及地形變遷之下,部分結構半沉入地面,失去調節的功能。它們被以新的、更為堅固的不鏽鋼水門取代,卻未被從地景中移除。失去作用的水門成為不合時宜的雕塑,兀立堤防邊緣。

這一荒廢之物在現實中找不到存在的理由,似是從安排妥善的結構中脫離,無可容身。一如當初落海的那隻石龜,不像其他贔屭那樣活成一座紀念碑,它沉入海底,迴避成為某種共通的理解或象徵的事物。這座石龜後來仍被撈起、賦予了神靈醫病的信仰意義,它和人的生命存續有更多直接的關聯,透過在世代之間流動的傳說,活成另一種永恆價值的保證。

透過沉入海底的石龜帶出〈我們居住在海洋之上〉這件作品的觀點,兩位藝術家面對台江地景所做的描繪,並非凝視景觀給予清晰的描述,而是試著感知視線底下無可見的風景。錄像從船隻航行的畫面開始,終於顛倒的波光。視角不時在水面交界游移,向上透過船隻將人和敘事引渡到他處,包括岸上的宮廟、安放人與動物骨骸之所、飛鳥和人各自舒適的居地,向下則是大部分人類族群無能詮釋也無法論述的海流內裡。錄像末尾出現天地倒錯的提問「你們真的能確定你腳踩的地方是土地嗎?」滄海桑田是這個提問最直白的意涵,然而另一方面我們也可以說,所有對於事物的命名和區辨只是暫時的。這件作品著眼的並非在我們之外可被觀察的景觀,而更傾向等齊地認同棲居在這一地景中的所有,我們同為萬物,偶然在這裡經過。有些更為持久的事物串連起一個又一個的短暫,形成了某種系統,得以被辨識、交織成道理,然而有些事物卻在此間岔出了應然的想像,於是有了創造性的空隙。關於時間和地方的體會,也將不斷被重新度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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