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風也狂
評論的展演: 驫舞劇場《英雄》
驫舞劇場2014《英雄》 The Battle with my father
主辦:驫舞劇場
時間:2014年1月 2-5日
地點:牯嶺街小劇場
舞台上不斷堆疊的廢紙,只見一人獨自在廢紙堆中跳起跌落,一旁漲滿風的透光布蓬,有如漲滿卻無法言喻的心。
那就跳吧。「驫舞劇場」的最新創作《英雄》,試圖探觸父子之間的情感糾結,將父之悼亡的私密記憶,轉換成台灣男子氣概、男性認同的崎嶇路徑,父與子之間的斷裂與延續、衝突與和解。
編舞者與主舞者劉冠詳有著驚人的創作力,以個人的生命經驗為出發,發展出異常動人的「身體告白」。一般而言,劇場善於以語言、臉部表情與肢體動作來敘事,而舞蹈則多訴諸於純粹的肢體動作,偶有語言,也斷簡殘篇或不以意義承載為前提。而《英雄》作為「舞蹈劇場」,卻成功結合了劇場的戲劇性語言表達與舞蹈的動作深度,一場以燈光與臉部表情切換,一人分飾父子兩角的夢中相會,或一場以另一舞者的雙腳,來演繹父親的「狡兔三窟」,兩個腳丫子一會是耳朵,一會是電擊器,一會是筊杯,幽默中有血淚。劉冠詳作為一名傑出的舞者,竟能同時展現對文字的超級敏感度,對語言聲調的微妙調整,對臉部表情的細膩掌握,勝屬殊異。
而在語言敘事段落之間的,則是身體動作隨音樂的伸展舞動。相對於驫舞/飆舞過去所象徵的速度,《英雄》相對抒情,肢體的爆發力不是生命無端的爆裂與狂走,為速度而速度,為狂亂而狂亂,而是轉為身體與記憶、情感與意識之間的間歇斷訊,時而抽搐,時而打斷手骨,尤其是以前額扣地,肩頸著地旋轉的動作設計,出現一種慢動作般的內在風景。「紙灰飛揚,朔風野大」,《英雄》成功演繹出一首身體與情感的悼亡曲,父與子跨越死生的惺惺相惜。
然《英雄》在「小」的掌握上遊刃有餘,但在「長」的掌握上則略顯吃力。「牯嶺街小劇場」的「小」空間,不是每個表演團體都能運用自如的。有的把它當成大空間使,反而顯得擁擠侷促,有的則是小到內縮、近如家常,拉不開舞台的距離與魅力。而《英雄》在小劇場的空間尺度與調度上得心應手,透過獨舞、雙人舞、戲劇獨白、燈光、裝置設計,使得「小」空間得以有「肉搏」的親密感(聽得到舞者的呼吸與身體摩擦地面的各種聲響),也有敘事與記憶交纏所拉出的時間向度,很是動人。
然而在作品「長」度的處理上,則略顯捉襟見肘。在所有藝術創作的領域,「強度」與「長度」之間恆有焦慮。以台灣的新電影與後新電影為例,常見片長過長,被以不適院線放映為由而刪節,如楊德昌的《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兩小時版與四小時版在影像創作上的強度與表達力,截然不同。然台灣在音樂、舞蹈與劇場創作上,卻往往是反其道而行,常見「強度」已然結束,卻仍硬要撐出「長度」,不知是因為相信一定要達到某種長度才叫「作品」?才好結案?才對得起買票進場的觀眾?還是才可以把故事說清楚講明白,才可以讓動作語言徹徹底底將情感掏盡?
故若《英雄》有任何可以挑剔之處,恐怕正在於那略顯過長的七十分鐘,反倒忽略了創作節奏可能的嘎然而止,止在強度的表達,止在意猶未盡,而不是一定要撐出時間計量意義上的長度,把故事說完,讓言也盡,意也窮。
而《英雄》的獨舞極佳,然雙人舞的部份,雖在身體的穿梭與交纏上流暢有新意,而女舞者葉昀的肢體動作精準,也充滿情感張力(同時也是個好演員),但卻觸及到「驫舞劇場」的一個內在矛盾。成立於2004年的「驫舞劇場」,其作為台灣最具代表的「全男子舞團」,其所開展出的最大可能,不僅僅在於速度與肢體風格,更在於「全男子」所給出的一種可能,一切都可能的可能。換言之,「全男子」讓「男」跳脫出「男/女」二元對立下的「男」,讓「男」可以是樹,可以是馬,可以是線條,可以是速度。而《英雄》的一男一女雙人舞,雖在舞蹈動作的編排上,力圖破除窠臼,但卻也將前半段「男」作為兒子或父親、作為舞者或喜劇演員、作為身體或時間記憶的開放性,加以收束成男性情人的男性身體,不再充滿曖昧的可能性。
攝影│陳長志 圖版提供│驫舞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