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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與小丑──評《英雄》

郭亮廷

評論的展演: 驫舞劇場《英雄》

攝影│陳長志  圖版提供│驫舞劇場

演出:驫舞劇場
時間:201 4 / 01 / 02
地點:牯嶺街小劇場

多虧了張魁那首歌,台灣人至少從一九八○年就明白,小丑是把「他的辛酸,化作喜悅,呈獻給你......」再加上那段悲涼的鋼琴結尾,登登登登等登登,每個八度音都像黑暗中打亮的聚光燈,要你看清楚小丑啊小丑,其實是個忍辱負重的英雄。因此,當舞者劉冠詳以《英雄》之名,把死去的父親裝扮成搞笑的丑角,沒有人會,至少我不會,覺得這有什麼大不敬,反而感到更可親。

一開場,逆光中浮現男舞者的剪影,他用誇張的肢體跳著爵士舞,跳得手腳痙攣,扭曲變形,本來突顯力與美的舞蹈被他諧擬得怪誕滑稽,但是很奇怪,你笑不出來,因為他又很像臨死前的抽搐掙扎。一半是詼諧,一半卻是威脅,搞笑總是伴隨死亡的陰影。同樣的,當男人說,那天晚上他爸的鬼魂來找他了,隨即仰角的燈光乍亮,他的表情像戴上一副鬼面那樣陰氣森森,可是你也一點都不怕,因為他每切換一次燈光就變一次臉,同時還變回兒子的身分和父親對話,談的都是最近有沒有泡妞趴七辣。及至後來,男舞者的鬼面配上女舞者的腳丫,說他父親屬兔而且耳朵很大,都令人覺得這鬼實在是太可愛了,恨不得多遇見他幾回。

可想而知,一位那麼趣味的阿爸就這樣消逝,生命中的歡笑也彷彿從此被帶走,因此,這支舞作發展出一套身體語彙,表現兒子對於父親不在場的無助,甚至憤怒。例如男舞者在地板蜷縮的像一個嬰孩一般,然後慢慢撐起身體,但是他無法站立,只能以膝蓋跛行;就算他努力站起身子,也是兩腿僵直,好像被逼著追趕什麼,又怕被什麼追上。無論那是什麼,總之是一旦失去了,人就跟著失調、失衡、失重,落得跌跌撞撞的東西。另外一段,兩位舞者像體操選手在示範地板動作一樣翻滾,一個才剛停下來喘口氣,瞬間又被另一個踩成人球,繼續滾。因為老爸說,做人要像一顆球一樣圓滑。父親的格言變成兒子的刑罰,他想抗議,可是抗議什麼呢?父親生前的話?還是父親再也不能跟他說話?

最動人的片刻,是兒子對父親的抒情。媽媽和他時常懷念起,爸爸騎車載著她們兜風,一面迎風唱著伍佰的歌,漂丿到像在拍MV。為了重現這個時刻,女舞者扮演前座的爸爸,迎著電風扇吹送的強風,在一台固定住的單車上死命踩踏著,男舞者在後座拉起一大塊白布,試圖要把兩人包在裡面。這是用貧窮的手法搭建詩意的場景,而且請仔細看,兒子努力抓住風中飛跳的布幔,不是為了擋風,而是留住風!彷彿把風留住,就可以保存風中的歌聲。

不過,最危險的也是抒情,情感過量會淚濕眼眶,模糊掉父親內在的小丑,只看見父親的英雄形象。結尾就是如此,爸爸像馬一樣讓小孩騎在背上,爬進光裡,真是亂神聖一把的呀!要知道,這裡神化的不是父親而已,還有死亡;如果死亡最後還是需要被神化處理,那麼,父親的鬼魂又何必那麼大費周章的回來扮小丑呢?做鬼也要當小丑,不就是為了跟死亡開玩笑嗎?

我猛然想起黃春明的小說〈兒子的大玩偶〉。男主角住在小鎮上,做的是脖子掛著廣告牌的走路工,每天早上他會先畫好一臉小丑妝,出門前就用這臉滑稽樣逗兒子開心。有一晚他卸完妝才回來,兒子看他人模人樣的,反而哭了,他二話不說,立刻上妝,把老婆嚇個半死,以為他中邪。這個故事告訴我們,只要能讓兒子笑,父親扮丑扮鬼都無所謂,笑是父親留給兒子最寶貴的遺產。其實這個道理劉冠詳一定懂,謝幕的時候他說:「謝謝大家讓我爸可以在舞台上多死幾次」。悲劇一再重覆,就成鬧劇了,死亡一再重覆,無非為了贖回笑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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