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中隊——記「傾聽裂隙的迴聲:第四屆綠島人權藝術季」
張韻婷 | 發表時間:2023/08/31 22:55 | 最後修訂時間:2023/09/03 11:34
評論的展演: 【傾聽裂隙的迴聲】2023 綠島人權藝術季
十三中隊是一群被留在島上的無主孤魂,
原主的生前面貌,或許只能憑著倖存者的回憶,
年復一年地,緩緩拼湊起支離破碎。
綠島的綠洲山莊憑藉著依山靠海的封閉性,在白色恐怖期間曾是關押當時所謂的政治犯(現改稱為政治受難者)的主要地點之一。被囚禁者的編制共分為十二個中隊,而所謂的十三中隊,指的是關押期間病逝、自殺、瘋癲而死,或被折磨致死的受難者,因屍身無人領回而被葬於山莊後方公墓。
綠島、人權、藝術
綠島人權藝術季在人權課題下,不僅僅是一場特定場域的藝術展演,同時亦是轉型正義需求下的政治事件,背倚著複雜的人文與環境條件。其主要展演地點位於「白色恐怖綠島紀念園區」,作為不義遺址(它曾是關押政治犯的監獄),白色恐怖的歷史不僅是它的起源亦無可迴避地成為它必然的基調。然而,園區裡除了重現監獄空間與囚禁生活,亦已設有完備的園區與受難歷史導覽,在如此「真實」的敘事下,藝術該如何發聲?再者,綠島自身的歷史與這段不義史幾乎是平行發展——彼時當局封鎖消息,因此島民並不清楚裡面關押者的身份,島民與受難者的接觸多為受難者(多為高知識份子)對居民的教育授業或者農耕技術的傳授。兩者間的斷裂並未隨著時光而褪色:園區牆內是極具使命感的藝術操演,而園區牆外仍是綠島人的日常:生活、觀光、淡季、旺季。綠島如今是夏季戲水的旅遊熱門景點,在無憂的嬉鬧歡快下,此島背負著的沈重過往又該如何在其中找到適當的位置?換言之,在綠島如此龐雜的條件下,如何展開一個以「藝術」與「人權」為名的展覽?
綠島人權藝術季目前已邁入第四屆。第一、二屆由羅秀芝策畫,首屆「拜訪流麻溝十五號」(2019年)提議「以他者的凝視為鏡」,透過編寫記憶、形塑空間與開啟敘事,探索與重塑流麻溝十五號(當時綠島的政治犯共同戶籍的所在地)。隔年的「如果,在邊緣,畫一個座標」則以「邊緣」作為中心座標,試圖重新勾勒主流之外的新倫理圖譜。第三屆高俊宏策展的「如果綠島是一面鏡子」則回到島嶼自身,將綠島作為鏡般中介,在「監禁」與「離散」兩個主題下,映照出不同世代的目光與生命處境。從2021年開始改制為兩年一次,比過往多了一年的籌劃期。此屆由蔡明君總策劃、陳韋綸與蔡秉儒協同策展,名之為「傾聽裂隙的迴聲」,以傾聽作為姿態、裂隙意象作為傷口的比喻,而迴聲則意指來自於裂縫中不斷發生與傳遞的聲音。
無庸置疑,這段不義所致的傷疤必得被銘記。這是「綠島人權藝術季」迥異於其他藝術季之處,它有一個正義使命的潛藏於後。但是,它該如何被銘記?由誰來銘記?該記住的又是什麼?面對苦難與歷史時顯得份外無力的藝術,在這個名為「藝術」季的文化活動中,所扮演的角色為何?它如何透過其領域特有的屬性而為人權發聲?
吳瑪悧,《我是高草》,2023年。
我是受難者
行進時我們得側身閃過廊道裡一扇扇半開的綠色囚門,才能步入吳瑪悧的作品《我是高草》:長廊牆面有著斗大的標語:誰是自自由的、誰擁有人權、誰是無辜的。三道問句式的標語是自問,也是對他者的詰問。盡頭處兩間禁閉室的四面牆皆包覆著厚重的軟墊,以防被囚者的自殘,內部各放了一只燈箱,展陳了女性政治受難者高草(1926—1952)兩封以經血為墨的血書:
蔣主席:對不起,
高草願在你臉前自殺
中華民國萬歲
吳瑪悧,《我是高草》,2023年。
法官請原諒我
高草要轉變到底
吳瑪悧,《我是高草》,2023年。
這句「對不起」不僅僅是懺悔,更是無罪亦自找罪認的求饒、是長期監禁後的絕望話語、是失去理智下的瘋狂囈語。一句再平凡不過的「對不起」觸動著我們的共感與想像:她是在何種情境底下寫下對不起?是不是在無數次自我追問「我有罪、我無罪,我有罪、我無罪、我有罪、我無罪......」的反覆下,嘶吼出這個交雜著憤恨、追悔、苦痛、癲狂的對不起?我們彷彿可以看到狹小黑暗密室裡那具飽受折磨的身軀,以顫抖的雙手沾著經血寫下這一字一句。如此孤苦無助的身體、精神以及語言狀態下的高草,代表的不再只是一名政治受難者,而是千千萬被剝奪了自由的人們,代表的是每一個被奪走青春、尊嚴以及生命的靈魂。《我是高草》訴說的是苦難眾生——在某個錯誤的世代、錯誤的時刻,我也可能是高草,我成了階下囚,就此離散了家人、斷絕了世界。
未來的目光
未曾認識威權之人如何理解威權?未曾經歷過苦難之人如何理解苦難?當孩子對權力結構仍懞懞懂懂時,成人如何引導他們消化這段沈重的歷史?《十一歲的手記》是小女孩澎科萌與其母親蔡宛璇共同製作的作品:低矮的小學課桌上可見女孩手繪的受難者光譜,她以圖像與文字細數出「政治犯」標籤裡的種種「罪行」:唱禁歌、讀禁書、抒發己見、爭取權益⋯⋯,或者權力結構下各種可能的身份指稱:革命者、反抗者、知情者以及無辜者等。另一側的矮桌上則是手繪的地圖,是她們沿著居所附近的新店溪,探訪的不義遺址圖。還有一個個小模型櫥窗裡擺放著的小提琴、地球儀,微型化了綠島監獄裡幾個著名物件。課桌塗鴉與學習教具般的微縮模型呈現了孩子理解白色恐怖的思路,亦顯示出新世代視角下對事件的重讀、解析與再詮釋。
澎科萌X蔡宛璇,《十一歲的手記》,2023年。
澎科萌X蔡宛璇,《十一歲的手記》,2023年。
誰的綠島
白恐外的綠島擁有何種風土人情?《火燒島旅遊指南》(2023年)對綠島荒廢村落的尋訪,彷彿引導著人們望向綠島被淡忘的其他面貌。此計劃是藝術家吳克威與蔡郁柔對綠島的田野踏查,他們以影像、文字與裝置開展出一個新敘事,重新形塑綠島居民與所居住環境之間的關係。這個計畫從兩年前便已啟動,在2021年的綠島人權藝術季時,他們以《聖地:火燒島旅遊指南》(2021年)呈現了島上四個仍有人煙之聚落的調查。而此屆他們則延伸至島上荒廢的大白沙、楠仔湖、祖仔坪、鱸鰻溝、海參坪、柚仔湖等六個聚落。這份「旅遊指南」說著因產業變遷而來的聚落興衰故事,同時也記述了居民對土地的情感與記憶——一段平行於不義歷史的時空。
吳克威X蔡郁柔,《火燒島旅遊指南》,2023年。圖片取自展覽官網。
吳克威X蔡郁柔,《火燒島旅遊指南》,2023年。圖片取自展覽官網。
綠島島上銘刻著複雜的印記,不同視角切出了島嶼的多重面向:它是一座離島、是一片生活之地、是戲水天堂、是不義遺址,是受難者午夜夢迴奮力掙脫卻又難以遺忘的牢籠。猶如高草短短二十六年的生命裡,在成為所謂的政治犯之前,她曾是護士、人女、人友,或者本來可能成為人妻或人母,每個身份背後又有多少等待探尋的故事。而在她受難者的獨特身份之外,她首先是人,與我們並無二致,於是我們可以共感她的處境、絕望以及瘋狂,得以試想那個我不曾經歷過的威權時代,那個人權遭到漠視,而我們父母與祖父母輩不得不噤聲的年代。我深深吸一口綠島鹹鹹的海風,炙熱陽光下一切如此明亮。呼嘯而過的機車群,椅背上年輕人的嬉鬧多麼地恣意,原來,這樣的自由並非理所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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