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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為景觀,還是破除景觀?《脫殼》、《百葉》

許仁豪 | 發表時間:2023/08/31 12:22 | 最後修訂時間:2023/09/06 11:53

評論的展演: 2023臺北藝術節:陳煜典X 范承宗《脫殼》2023臺北藝術節:《百葉》風格涉 2023 作品

脫殼 攝影秦大悲《脫殼》劇照          攝影|秦大悲

百葉 攝影張震洲《百葉》演出劇照       攝影|張震洲         圖片提供|臺北表演藝術中心

《脫殼》的景

范承宗擬仿龍蝦的竹構裝置,靜默站在一漥水潭上,陳冠霖的燈光設計,襯著漫漶的迷霧,把男女演員的肉身背影,照出了雕像之美,人身融入竹構,倒影折射,波光粼粼,舞台成了一幅令人屏息的美景,可以是遺世獨立的水上聚落遺跡,亦可以是蘊含山水哲學的生態示意,寫實或是寫意,遊走台前的觀眾可以自行決定,但接連的廣播說明,複寫了眼前景緻的定義:龍蝦博物館,生態博物館,還是史前博物館。方才還安座的觀眾,此刻遊走台前,自由盡情拍照,《脫殼》約莫一小時的演出,最後凝結成了不同的圖像,有些只聚焦在台上光影構築的精緻畫面,有些把觀眾的群像背影也拍攝了進去,演後在社群媒體廣泛流布。

《百葉》的觀

後照燈光構成的群像剪影,在運球瞬間凝結成像,與地上散落的日常物件,透過黑與白、不同的灰階光譜,構築成帶有水墨意境的輪廓素寫;再定睛一看,輪廓與實物,兩造之間,其實存在著精細的編舞意圖,頃刻捕捉到的畫面展示了一種幾何學上的巧妙布局。人身、物件、光影與空間,在展演過程看似尋常而無趣,但按下快門捕捉的運動時間序列,卻彰顯了令人讚嘆的場面調度。這些黑白灰階的照片與演出移到布幕外的藍調系列,看似截然不同,實則叩問著一樣的問題,人作為萬物的尺度,與空間環境裡幾何調度的動態辯證關係:觀看的方法背後蘊含著縝密的視覺政治精算。在灰與藍之間,是無法拍攝的彩色霓虹燈光波浪舞,《百葉》的演出也約莫一小時,但其生命也同樣成為了各種照片與視覺記憶,竄流在各種社群媒體構築的圖像社會裡。

轉瞬即逝的表演成為了「景觀」,spectacle,居依德波(Guy Debord)定義下的「景觀」。「景觀」是商品消費社會媒介社會關係的再現圖像,在居依德波寫作的1960年代,他說的是廣告、雜誌或電視上的商品圖像,如何成為一種美好生活的iconography,以殖民的方式,取代了真實生活,遮蔽了社會現實。時至今日,居依德波對「景觀」的悲觀批判似乎早已過時,社群媒體時代,我們老早習慣自我景觀化,存在即是景觀,表象即是真實,肉眼所見決定價值。

但兩場演出真的只為成為景觀,藉此延續作品生命,在當下圖像社會的持續流傳嗎?

從展演結構與節目冊的文字說明來看, 陳煜典的《脫殼》與李銘宸的《百葉》皆意在破除景觀,而破除景觀的著力點便是在演出當下,時間流逝之間,那些運動或勞動的人,表演者,或曰做工的人,以肉身所做之功,製造功能,擾動景觀。

在《脫殼》那裡,表演者以一致的裝扮,抹除了可供辨識的個體化特徵,王浚銘、王筑樺、牛筱晴、邱柏翔、崔哲仁、梁雁怡、葉恩、戴郁仁與顏楷倫,彼此的身體訓練基礎明顯不同,積累的身體技術也有落差,但在對稱、一致、反覆的身體運動中,男女表演者透過散落的竹子,編排出了一支緩慢而沉穩的龍蝦之舞。

不管是平移,或是拿起竹子敲打水面,或是將竹子插入構造之中,或是兩人疊加行走,相互抬移,表演者的肢體動作,對我而言更像是部落時代先民勞作衍生出來的團隊協作,而非說明書闡釋的龍蝦生態運動。是人捕捉龍蝦?成為龍蝦?還使人蝦最後主客位移,一體不分?

脫殼 攝影秦大悲《脫殼》劇照          攝影|秦大悲

人本是生態的一環,但近代以來西方哲學讓人成了萬物之靈,啟蒙主體從自然之境出走,成了使用、控制、消耗以及編排研究自然物萬的主宰。科學分離了物自身與認識主體,拉開了一個所謂的理性客觀的研究距離,各種博物館的出現,供我們分門別類,研究展示自然物萬,人與自然生態主客兩分,但人何曾真的脫離自然,遑論高於生態萬物?若打破啟蒙以來的「進步」概念,人再度走回自然生態,理性認識主體的邊界必然要崩毀。從這個脈絡來看,《脫殼》的展演結構便是一則生態寓言,在山水之境運動求生的到底是人還是龍蝦?最後被展示的到底是人還是龍蝦?誰展示誰?又是誰在看誰?那些複寫的博物館標示,最後製造了認識論上的暈眩與荒謬感,此時此刻,究竟我們存在甚麼場域?又看見了甚麼?人類建造各種文化場館,為的是在渾沌自然之間,劃下知識的邊界,確認編排與認識萬物的方法,《脫殼》破除這些文化場域的景觀政治,讓觀看的暈眩與「在場」的不確定性,成了生態認識論的解構金鑰。

在《百葉》那裡,李銘宸一開始留住了表演者可供辨識的個人特徵,李祐緯、張堅豪、崔台鎬、劉彥成、賴澔哲、簡詩翰與陳冠齊,清一色雄性,高矮胖瘦不一,承載的身體訓練功夫也不一,在節目冊裡他們也是共同創作,在展演結構裡各自鮮明,燈還未暗,就有演出者混在觀眾席間拍手擊掌,與劇場裡的燈光聲響產生一種身體上的共振,在舞台上幾何對位發聲練習之後,演員爬至台前,跨過前幾排觀眾席,面對面凝望觀眾。至此,我們幾乎可以確認這是一場關於劇場空間自身的劇場演出。

的確,從接下來的展演結構,我們可以很確認的是,不管是透過表演者的肉身,舞台上看似日常卻非日常的散落場面,光與影的調度,舞台機關運作的舞蹈化演出,或甚至幕啟幕落、燈明燈滅的時間控制cue點,《百葉》是一齣關於劇場觀看方式的「述行式」演出(performative performance)。「述行式」的概念,從奧斯丁(J.L. Austin)語言哲學以降發展至今,探索的是人類的「言說行為」(speech act),不只是複述真實,而是可以創造真實。劇場,西方的劇場,自希臘以來,做為一個眾人觀看的場所(theatron),便是創造真實的「言說行為」最早發生的公共領域。但觀看向來不只是眼睛的觀看,而是在身體五感動員下,感知真實的體現過程。

《百葉》的「述行式」演出意圖,在最後表演者從藍色緊身衣破殼而出,露出肉身並現身說法之時,被「言說行為」闡釋得非常的直白。不管是將劇場空間與肉身環境做了比喻上的連結,或是單純地描述出劇場被遮蔽的各種物理細節,又或是將表演者各自生命與演出衍生意義關聯,表演者的肉身存在,此刻意圖衝破鏡框的幻覺機制,已然十分明瞭。

鏡框式舞台作為一個現代劇場的觀看幻覺機制,在李銘宸細緻編排的展演結構裡,一再被打破揭露。其核心出發點或許是中間那串大段獨白,關於睜眼閉眼,光與黑暗,身體與環境,噪音與精神的日常囈語,若我們將之聽為創作者的意圖展示,鏡框式舞台就是觀看之人的眼球暗室,視網膜與一層又一層的布幕,可見與不可見的辯證,都在人與機關、景觀與非景觀的流轉過程裡。

不得不佩服的是李銘宸創造出的流轉畫面之間的構圖配置巧思,不管是走過舞台鏡子的反射群像,表演者變形的臉與下降布幕的配比關係,或是表演者身體在緊身衣下的動態變形幽默,這些較為靜態的運動畫面與較為動態的場面調度在視覺接續上,形成一種往復辯證的趣味。盲人打球,有脾氣的自行演奏鋼琴,或是像極了群體動員的節慶式霓虹燈群舞,與上述較為靜態的片刻,交錯穿插,把鏡框式舞台劇場的觀看方式,將內裡翻轉到外部,從幻覺到實像,拉出一條莫比斯環,變成了布幕間隙,在幕啟幕落之際,明滅閃爍的光。

《百葉》陳藝堂攝影 風格涉提供《百葉》演出劇照          攝影|陳藝堂         圖片提供|風格涉

但兩個作品破除了景觀,卻又成為了景觀自身。

生態可以是人與自然之間的關係辯證,也可以是文化生產機制的資源分配與權力部屬方式的變遷。西方博物館的形成與全球殖民資源掠奪的歷史相關,鏡框式舞台與透視法的主體視覺政治,在這兩個演出裡似乎都去脈絡化了。尤其是暗燈的設計與華格納的劇場技術革命,在西方近代戲劇史上與德意志意識形態的政治動員史,更有觀看技術與主體政治上不可切分的歷史。這些被隱去的歷史脈絡,又如何在當下的展演證成了時代景觀的隱蔽邏輯?

破除景觀,卻又成為了景觀,這或許是當代前衛藝術的必然宿命,如果魔鬼就藏在細節裡,我們除了要更對細節逐項抽絲剝繭,對每一個視聽與表演元素(包含表演者性別化身體與非人動作的使用)展開可能的意義探究之外,隱藏在景觀背後的藝文生態資源與權力部屬,又該如何被討論,才能直擊當代生態學議題,必然導向的「永續」討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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