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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魅:關於妖氣都市

高俊宏 | 發表時間:2019/09/01 08:42 | 最後修訂時間:2019/10/14 10:17

評論的展演: 妖氣都市-鬼怪文學與當代藝術特展

位在空總的「妖氣都市-鬼怪文學與當代藝術特展」(以下簡稱「妖氣都市」),由龔卓軍、羅傳樵、王嘉玲所共同策展。此展雖然說是從2019年2月開始陸續進行的「妖怪學院:妖異文化實驗場」的活動延續,但是也算獨樹一局了。其中,參展的創作者領域橫跨了文學、當代藝術、插圖、聲音、劇場以及VR。剛開始踏入密閉的室內展場時,整個感覺有點像遊樂區裡面經常會有的「鬼屋體驗區」,但是如果你以為這僅是一場空總為了呼應鬼月聲光效果的展出,那就錯估了展覽背後的思維運作。事實上循序進入展場的內部,可以發現愈來愈多的辯證,而這或許是這個展覽對於今日世界的提問,本文僅就其中的一部分,關於地誌、地方書寫與「返魅」(reenchantment)做回應

不過在此之前,首先引起我的思考的,也是在不算短的時間裡存在於自己腦中的問題:為什麼我們要藉由藝術,重探這些所謂「前現代」的事物?我暫時給自己兩個答案,一個是所謂的現代,其核心之處很大一部分是矛盾地運用著所謂前現代的要素(質地),例如前現代被斥之為是一個迷信的時代,但是現代世界並未脫離迷信,甚至反而有過之而無不及,政治上的民粹主義是一例,而商品拜物教當然是顯而易見的例子。再者,現代世界如何運用不安、操作未知的恐懼,恐怕也比前現代時期來的細緻,馬里兹奥·拉扎拉托(Maurizio Lazzarato)在《債人的製造》(The Making of the Indebted Man)裡認為,當代有一種新的人種,是透過債務體係所創造出來的「債人」,而製造債人重要的方法之一,便是營造不安與恐慌,好強化保險的吸金體系換句話說,「現代」不僅是一個未完成的計畫,甚至擷取、擴大了前現代的一些有利特徵,架構在一個以「現代」為名的權力關係裡。這或許說明了,為什麼我們對於當下的世界依然充滿了那麼多的憤怒、疑惑與不解。因此朝向前現代,尋找相對簡樸(或者先以「初民」的概念來說)的關係,與其說是一種「策略」與「選擇」,不如說有它的結構性動機,有它的必然性。為什麼返魅?最重要的部分,我認為還是關於能量,關於某種朦朧曖昧的力量的尋找吧。

第二個部分則涉及到更積極的部分,那些所謂的前現代的事物,是否有可能是本土思考的擴延?基本上我認為,挖掘民間的元素,絕對不是一種人類學的癖好而已,也不是潔癖式的所謂當代藝術批判思維下的「民俗元素」,反而我認為,如果不能夠面對那些曾經被貶抑為土俗學、人類學對象的種種事物,那麼當代藝術者的批判其實難脫一位極端黑格爾主義者的身影(但是不要忘記,「批判」是當代藝術最方便累積各種資本的態度)。簡單的來說,所謂「鬼妖」所反映的,其實不脱人對自然的敬畏、恐懼,以及對社會關係的檢視,這些都是引領我們檢視這塊土地所累積的各種無名層積物的重要路徑。

回到展場,關於鬼怪與地誌的連結,首先出現的是不同地點的,台灣原住民或者初民社會時期神怪的描述。例如肯特與國網中心合作的〈巫行〉創作,取經於大巴六九的巫行,以數位地圖飛躍的方式,取樣繞行於台灣的民間妖鬼傳說之地,如鶯歌山區吐煙的鶯歌石、美崙山上的巨人阿里嘎該,以及台灣山林經常流傳的魔神仔。另一個以地誌的角度來處理神話妖鬼的題材,還有「角斯角斯」的繪圖作品,同樣有魔神仔以及台灣高山著名的「黃色小飛俠」傳說,甚至台東大武的焚風也被以「火燒風」的形象呈現。可以很清楚地看出,這些創作具有明顯的「地方感」,我們所進入感知結構並不見得是神怪本身,而是包含了我們自己對於某個地方的記憶(或者無記憶),它勾引了我作為一個觀者,產生了一個衝動:「我也想要去那裡」。

肯特與國網中心合作的〈巫行〉,圖版提供|空總當代文化實驗場     攝影|周史賓

角斯角斯工作室,〈台灣妖怪鬪陣〉,圖片來源:「妖氣都市」網站


我們必須接受有一種冥冥的牽引存在著,一方面,我們可以說這些創作是一種初民社會所遺留至今的地方敘事。如民俗學者林美容對於魔神仔傳聞的見解,反應了人類與自然之間連結的潛意識。二方面,初民社會的在民間故事裡,死者轉化為鬼的這件事,也反映了人對於死亡(者)的敬畏,對有不可預測的力量的敬畏。鹿港的椅仔姑、西南沿海的林投姐傳說,皆屬這類「人轉鬼」的例子。人不僅永遠無法「淨化」與死亡的關係,反而深受其牽引。

在此次展覽中,最具有地方書寫性質的創作案例,應該可以從妙工俊陽的繪畫作品來討論,妙工俊陽在這次展出的臺灣妖怪系列作品,部分來自於既有的民間傳述,並且加上自己帶有勸世意味的附註,例如《囂高蔭》取自東北角著名的瘋狗浪,附註寫道在海邊「打卡網美注意注意」。還有一些明顯取自個人的想法,例如山林老木魂的幹林老木、諷刺人們在山上買土地草地皮貪欲的迷魂山水龜,廟宇信仰中的虎爺,而不輸六怪則更直接是一種「反制反線性思考」的化身。妙工俊陽所遊走的空間場域幾乎不屬於當下的社會,可是又無法說完全脫離了當下社會,可以說是一種鏡射的社會。他一貫的創作似乎都在指出現代性內部的矛盾,直探慾望,「返魅」的意義在這裡變得很鮮明,直指前面所述的問題,也就是在所謂「除魅」的當代世界裡面,反過來說不過是假鬼假怪的日常生活罷了。妙工俊陽的創作,以畫筆勾勒出山川海洋的妖鬼,除了是一種特殊的地方書寫之外,個人認為更像是「照妖鏡」,以妖照妖。

妙工俊陽迷魂山水龜〉,臺灣妖怪系列,圖片來源:「妖氣都市」網站

這類型文化的返魅,有一個很強的動機,除了要說出那些神秘而隱匿的地方事物之外,還具有更大的可能性,也就是壓抑現代慾望。例如王見川先生在評論一篇宜蘭河無嗣者信仰的文章時提到了:

我很想知道宜蘭河沿岸的漢人或原住民聚落,有沒有嘗試去說出一些故事?宜蘭河有沒有河神?如果有,這位河神的信格如何?聚落的人對這個神的概念又是如何?......假如宜蘭河有河神,而且又很恐怖,那我們一定會很愛護這條河流。

「妖氣都市」的議題還涉及文學、原民的觀點,將另做討論。然而,妖氣作為一種返魅式的地方書寫,是對於過度除魅的現代世界,披著「現代」的外衣卻充滿矛盾地以前現代的方式來遂行支配的世界,提出拮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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