惡地與視線的餘光,談劉紀彤的創作
高俊宏 | 發表時間:2020/02/06 05:08 | 最後修訂時間:2021/01/13 16:28
評論的展演: 沿河-劉紀彤個展
紀彤在2019年的《沿河》之作,說實話,剛開始還真令人擔憂。因為她的創作計畫的一部分(特別是前期),是穿著俗稱青蛙裝的防水雨褲,鑽入台南的地下水道。而早在約一多年前的創作討論中,她提到有這樣的構想時,我也算「推」了一把。結果看她數次以超越常人的大膽行動,進入汙濁的下水道拍回來的影像,第一個是感到這個行動非常地基進且迷人,這點我想是新世代創作者比較少有的創作清晰度。其次,我還真的很高興她能夠全身而退。好吧,除了一次有好像吸入混濁的溝氣而導致了皮膚潰爛,至少是活著回來吧。
《沿河》行走行動 照片提供|劉紀彤
看著紀彤用gopro所拍攝的下水道影像,眼前的頭燈照亮了污水、鋼筋、穢物與黑泥,那是最惡之地了吧。gopro的影像呈現出了我們所生活的城市底下,大家不太樂意看到的一面,但還有更多的層面在其中。因此,我希望從這個進入水道的行動,來切入對於《沿河》的討論。
首先,也許我們可以這樣來理解,這是一個「態度」很清楚,而內容像是有著「雙眼」的創作。所謂的態度清楚,是說一開始紀彤就直接站上了「創作者」的位置,這在今日挾帶著過量的知識訊息的藝術創作裡,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在進入下水道之前,據我所知,她其實也進行了很長一段時間接近於「考現」式的河道考察。她會比對舊地圖去尋找台南過去的幾條河川(如竹溪等)在今天可能的位置,因為經過多重的現代城市的發展,一條活生生的河流往往都會淪為地下水道(溝)。在考察的過程中,她會找到一些怪異而突梯的現象,我印象最深刻的是馬路中間(而不是馬路兩旁)有一串的水溝蓋,顯然是因為就著下面的河道水溝所導致的結果。
可是,紀彤的創作很快就跳脫了「考現」的邏輯,關鍵就在於下到水道的行動。如果就考現學的始祖今和次郎(Wajiro Kon)以及後續在前衛藝術場域,以路上觀察學繼續發揚之的赤瀨川平原(Genpei Agasegawa)來說,考現學始終脫離不了與「筆記」的關聯。如果說我們僅依賴著這個邏輯,旨在發現生活中所謂的無用之物或者奇怪的存在體,那麼今天來說,「考現」確實是有其侷限性的。其中最大的問題,就在於它雖然是以筆記的方式,所進行的某種不正經的科學,但這還是某種科學。我以為,紀彤進入地下水道的行動之所以能夠跳脫考現與田野的形式羈絆,主要在於這個行動有著無疑的創造性,並直接由身體所引動,而不是由泛知識論的慾望所驅使。在這個過程中,其實有很多東西一時是無法說清楚的。最主要的一點,是基於什麼樣的精神構造,人要走向那最惡之地?從自我的當代美學史以及城市的現代化空間的考察裡,居然會推到這裡,進入是如此這般的荒蕪之境,裡面必然有一種恐怕連創作者也說不清楚的精神性。追尋這個「自外」而陌生的精神性,以至於有沒有可能走到「迷路」的狀況,我以為是紀彤未來創作最為關鍵之處。這是我第一個關於「態度」清楚的論點之所在。
第二點,是關於「雙眼」的創作,也就是一個展覽中有兩雙眼睛,兩種視線。也確實,在行走田調,進入下水道之後,後續在台南「絕對空間」展出的《沿河》之作,我們看到了展覽中出現了兩條軸線:第一條是將城市的下水道的各種經驗,勾引出了台南日殖時期水利工程現代化的過程,最終要批判的是現代化對於自然的摧毀。第二條則是藉由水的元素,回到了個人精神簡史的索引。這兩條軸線,彼此望向各自的遠方。
貫穿於展場的,大概就是上述現代化與個人精神簡史的兩條視線。如果說,要我在這兩條看似平行的視線裡,馬上說出一種更直接的創作判斷,那麼我會說是「錯視」,是錯視讓兩者處於同一個視覺關係裡面。在《沿河》複雜的現場組合關係裡,就是這個非常簡單的東西貫穿著彼此。我所理解的錯視是說,一個人的眼睛雖然直望著眼前的事物,但是真正想要聚焦的是旁邊的「餘光」。在日本現代文學的現代性歷程裡,錯視曾經是一種價值的辯證法。拿這個來理解當代的台灣藝術,一點也不奇怪。有點歷史常識的人都會知道,台灣當代藝術從來不是在某一天突然從土裡長出來的,而是尚未終結的劇烈辯證的過程。在二元論已經愈來愈是一種假設與自我欺瞞的狀況下,在不得不正面迎向我們眼前那所謂的大世界的時候,我們如何地用餘光注視我們自身。
而紀彤走在惡地的水道裡,或者在地表追索河流的現代史時,必然已經用了視線邊緣的餘光,注視著自己的當代史。因此,單就《沿河》的展場而言,最吸引我的是,是展覽最終浮現了「劉紀彤的當代美學」的自我問題,這是一個很典型的餘光之作。
《沿河》於台南絕對空間 照片提供|劉紀彤
最後,在紀彤的相關創作論述中,暗黑空間與地表上河流(流域)的探索,一直也是看起來的兩條平行線。前者是不太有空間維度感的「非地方」,甚至連我們都不太知道它們到底會通往哪裏。而後者則有比較清楚的空間輪廓,並常常附載了許多的人文脈絡。毋寧這樣說吧,黑暗空間是一種關於潛能、象徵與隱喻的溫床,而河流(流域)則是「世界」與「大地」的抗爭之所在。我覺得,之所以河流(流域)與黑暗空間兩者會有關聯,不僅在於來自於高山岩縫中的水,最終變成水龍頭的水,在沖入馬桶後變成了地下化糞池的水。除了這個「水的現代化」的過程外。把兩者拉在一起的,其實反過來說,如前所述的,正是創作者莫名的精神性,而不是概念的對比或者相似性。
所以,有一條思索的路徑是,黑暗空間是河流(流域)探討所折射出來的一個概念,而「水體」也可能是河流(流域)所折射出來的另外一個概念,而更人精神簡史又是另一個,當然還有更多的更多,可能以更為「繞思」的方式出現的諸種概念。但是,在那麼多的概念可能性底下,目前看起來,地表流域的探索,河流的各種勘查,也許仍會是水平面上的主軸之一。因為從更大的角度來說,創作者在這個過程中最迷人,也無法被替代的,還是那個執迷而難以測量的精神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