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面銅板,觀看陳品蓉的《剩人》有感
高俊宏 | 發表時間:2020/05/10 16:35 | 最後修訂時間:2020/05/20 17:14
評論的展演: 2020《新人新視野》
第一次看到陳品蓉的創作,是在 2015年的 松菸「Lab 新主藝」創作徵選計畫的場合,所呈現的是《剛剛發生的事》的一部分。對於不是劇場背景出身的我而言,沒有資格假裝說有什麼「專業」的看法,心裡接收到的很可能只是一般人都會有的感受,就是覺得受到了某種莫名的衝擊。部分的原因,可能是被相對精確的戲劇結構與對位技術所吸引,但是實際上卻感覺在這之外,還有什麼東西存在著,並因此隱隱震盪著。
時隔約莫五年,這次有機會觀看品蓉在國家戲劇院實驗劇場的《剩人》(由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所主辦的「12th新人新視野」發表),除了再次確認了這是一位非常優秀的創作者之外,我也稍微清楚地捕捉到了許久以前在《剛剛發生的事》所來不及意會到的東西,對此,我暫且稱之為「不同時刻的同時性」。
震盪著的是「不同時刻的同時性」,然而這樣說依然抽象無比,感覺上此言一出便會有許多的石頭砸向我說:「你到底在說什麼?」但是在面對開出了如此多條的敘述線,卻依然有序的《剩人》,我相當直覺地感受到創作過程的本身必定同時是一場華麗的冒險。那麼,作為站在遠方的所謂的「評論」,評論者必須對自己開出一個條件,即便是面對亂石,也要將自己放在同等於創作者的冒險旅程裡,而不是高高在上地在那邊指指點點,品頭論足。
《剩人》演出劇照 照片提供|陳品蓉
在此之前,先談談第一層的觀劇經驗。《剩人》所迎面而來的,當然是以六位演員為主,所扮演的求職者,他們共同面臨著自己的無用、邊緣、尷尬與被時代、社會所廢棄的處境,無論是六十多歲想要再找工作的台商、求職的年輕人、做著護手保養工作的越南新娘、一般的上班族、或者從事公關業的女人……這些遍佈在我們生活周遭的人像鏡子一般,不分階級與社會位階地照映著我們自己。告訴我們其實這是一個不那麼快樂的時代,壓抑感不分階級地存在。品蓉說「人類以無止盡的青春交換薪資」,我想她的另外一個意思是「那麼我們還有選擇嗎?」而《剩人》並不是一曲當代哀歌而已,它已經點出了一個隱而不彰的答案。
第二層是關於結構上的,劇場是一面鏡子,我相信這應該不是特別新穎的說法。可是我以為,在《剩人》一作中,並不是單純地想要用一整面鏡子的敘事方法呈現給觀眾,換句話說,並不是要有頭有尾,起承轉合地去談一件事,而是在「不同時刻的同時性」的結構裡去談。這就像是將被假設為一個「整體」的鏡子打碎,回歸到大家各自平行發展,大家都沒有什麼必然的因果與業力牽引(好吧,搞不好真的有業力牽引,但是誰又知道了?)。可是這些分散的「大家」之間,卻又有如榮格在探討「同時性」(synchronicity)的概念時所說的:「非因果性平行」以及「有意義的湊巧」。事實上,我認為這比較接近實際上我所感知的社會的現實感。
不僅如此,《剩人》還回歸到生命非常「形而下」的一面:面試、護手、坐車、運動、直播……伴隨著許許多多奇異的小物件(gadgets) :反覆出現的塑膠排水管、唧唧叫的粉紅小豬豬、計時器,衣架、盆栽與椅子……透過這些破碎的、亂流一般的畫面,以及我們最一般的生活場景裡的東東與西西,卻有辦法組裝出了一組螺旋狀的敘事線,彼此之間用精彩的對位方式接合起來(而不是順著一個因果關係一直跑下去)。而我們作為觀者最大的挑戰與享受,是現場自己在腦中所進行的串接與補白。
《剩人》演出劇照 照片提供|陳品蓉
雖然舞劇中的人物終究在最後慢慢地兜近了一點,求職的老人與年輕人,越南新娘與公關女人,年輕人與越南新娘,老人與越南新娘......但是對於觀者而言,即便這些人到最後沒有串聯起來(雖然導演也不似刻意要這樣做),即便是破碎與分離的場景與畫面,我們都還是能夠相當有感地承接著這個破碎的鏡子。我以為,這是因為導演已經在人物的背後已經鋪陳出了一個共同的時代感,在裡面,支撐起所謂的時代感的感性因素,或者說在生活的各個角落同時發生的,事實上是生活在今日的我們,其實已經沒有真正意義上的,所謂有價值的「同時性」,只剩下一個一個殘敗的人。同時,卻又各自孤獨地各自守著屬於自己的時間。
在我自己來說,解嚴前夕極為年輕的時候,曾經有很長的一段時間逃學,用極為節省的方式在台灣的田野遊蕩,背著畫箱與水彩紙到處寫生。如今我還是可以相當清晰地回憶起當時的某種「同時性」,也可能是跟壓抑的時代背景相關吧,那種「同時性」直接連結到了對於身體解放的想像。而今,就連「身體解放」都可以放在美術館收費展覽的時代裡,那也就意味著解放的慾望已經消失了。
當代世界下的經濟個體與離散,是《剩人》裡貫穿彼此的東西。在劇中幾個人的關係之間,我會以先試著將越南新娘假設為軸心。她受到家暴、必須承擔家中的經濟之外,最痛的可能是無法教育自己的孩子寫中文字的這一點。由她所開展出來的,是一個在當代世界中相當具有代表性的處境,點出了跨國移民的苦楚,投射到了放棄大陸經商回台找工作的「高階」的失業老人,同樣是新移民後代的公關女人,最後公關女人再透過直播,向遠方不知名的人們訴說自己那總是每每在二選一的機率之中,選到爛的一邊的「天賦」。
之所以說劇中的越南新娘是我所感受到的軸心,我在這裏借用Multitude雜誌主編穆利耶•布唐(Moulier Boutang)所用的一個相當傳神的意象來形容。其認為,這個世界可以分為「在地定棲者」(非移動者)與「移動人口」,而移動人口指的是因為經商投資,因為謀求低階勞動的工作,因為婚姻,或者因為你也說不出來原因的跨國移動者。和以前的勞動剝削模式不同之處在於,當代世界的資本累積所愈來愈依賴的,已經不是以前農村來到城市的勞動者,而是面目眾多、甚至階級不一的跨國移工。因此,套用他的話,我們這個當代世界是:「把非移動者視為圍繞移動者的旋轉體,透過固定點以斜線的方式旋轉」。把非移動者(定居的我們)視為包圍跨國移工的一群人,用旋轉的方式,將他們禁錮在一個奇怪的中心,用各種的眼光與價值判斷來他們,禁止他們移動。於是我們看到了一個非常弔詭的景觀,那就是每天在這個世界上有一群不斷在跨國移動的人們,而實際上他們是無法動彈的。而作為定居者的我們又在有意無意之間,去包圍、禁錮了另外一群可以說是更苦的移動人口,剩人外的剩人,如此反覆。
《剩人》演出劇照 照片提供|陳品蓉
我想,作為從台南北漂生活的品蓉,或許也在這齣演出中將自己的當下處境刻畫在劇中的越南新娘的身上也不一定,也因此,當戲劇走到其中的一幕,新娘忽然離開了她的工作場景,走位到一個聚光燈下演出家鄉的舞蹈,旁白訴說著她自己的故事時,那一刻令人感到熱淚盈匡。
正因為這樣,劇場在世間更加有著存在的理由了。說到底,它並不是要去再現現實,像過去的古典繪畫裡的單點透視法一般。而是在重新分配現實!在《剩人》一作中,品蓉調度與分配現場演員的能力相當令人驚艷,節奏明快不拖泥帶水,收尾也很到位。特別是在整齣戲接近尾端時,每一位角色都不約而同地在地上找銅板,而且不約而同地說著自己好像領悟了什麼,掀起了一波相當有趣的思索,而最後,當演員們說出原來銅板是我們與世界的聯繫時。一旁作為觀眾的我有一種想要伸手掏掏口袋裡面的銅板的衝動,「不同時刻的同時性」轉移到了我的身上。
也許品蓉真的在現實裡經歷過撿銅板的一刻,所以有感而發。我假設有,因為我們都或多或少有著差不多的經驗。今日的生活越是華麗也越是空虛,是少數的成功者用詩歌歌頌自己的時代,也是更多人繼續自殺的時代,要說我們都是剩人,也不是太誇張。不過呢,我們還是有另外一面銅板,比起一元的新台幣大概要小的許多,它也是我們聯繫世界的另外一種方式:藝術、熱情、不悔。我想這是品蓉的《剩人》,真正所傳遞出來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