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亞細亞的穿越、繞圈與散步─關於「找尋呼吸的路徑」

高俊宏 | 發表時間:2020/08/26 21:35 | 最後修訂時間:2021/01/20 18:36

評論的展演: 出訪藝術家聯展—「找尋呼吸的路徑」

台北國際藝術村的一展,由創作者魏欣姸以及廖烜榛、黃奕捷所共同參與。這個展命名為「找尋呼吸的路徑」,不禁會令人好奇,是不是這個世界上有某些地方、某些節點讓人感到呼吸困難,所以才要找個可以透氣的地方與方法。

「找尋呼吸的路徑」展出現場      圖片來源|台北國際藝術村臉書網頁

以兩組創作者來說,廖烜榛與黃奕捷前往韓國的國立現代美術館高陽藝術工作室(MMCA Residency Goyang)駐村,他們剛開始的主要活動區域是在首爾,而魏欣姸則是進駐光州美術館的國際駐村工作室(GMA International Residency Studio)。不需多說,首爾和光州在東亞近代化的歷史上,扮演著相當重要的角色。首爾曾經經歷過韓戰,目前距離北韓不過四十公里的位置,也讓這座城市彷彿仍未脫離韓戰一般。她以兩條不同的軸線發展著,一條承繼了1988年漢城奧運期間的世界化目標,在日本之外,亞洲第二個大步對世界開放的國家,引入跨國新自由資本主義(制度),而今幾乎與東京、上海並列為亞洲第一的國際化城市,卻也因此,造成甩不掉的M型化社會的處境。第二條則仍不忘保持對於北韓的戒慎,牢記著首爾全市處於北韓的傳統火砲範圍內,一旦戰事再啟,會不會一下子翻轉成為原始社會,誰都難說。而光州就更不用贅述了,518光州事件像烙印一般深深燒入了光州的每一寸土地,處處的紀念碑除了提醒著人們不要忘記這件悲慘的事件,似乎也暗中挑釁地詢問著在光州誕生的孩子們,你們如何走出你們父執輩的光州事件?

光是這些,就足夠令人透不過氣了。比起其他的國家或城市,近代的韓國似乎像是氣泡,讓人沒有辦法一下子穿越進入氣泡裡面。白永瑞提到,「近代」這個概念在韓國,是被看作一種「以國民為中心的歷史」。冷戰、內戰與世界化的歷史,可以說是催化「以國民為中心的歷史」的重要符號,也增厚了氣泡本身的薄膜。 然而,這種難以進入,又令人感到窒息的情況,對於創作者而言,似乎不是太大的問題,甚至反而是一個充滿挑戰的對象。

「找尋呼吸的路徑」展出現場      圖片來源|台北國際藝術村臉書網頁

例如在廖烜榛與黃奕捷的《冷靜》一作裡,我們可以看到創作者在面對多重疏離的身體、歷史處境之下,透過藝術行動所做出的回應,也算是返回「藝術實踐」本身,來對應巨大的冷戰歷史泡膜。在《冷靜》的計畫裡,烜榛與奕捷巧妙地運用伴侶的身份,來投射南、北韓分離的大背景,於是他們設計了一個分離與重逢的行動。烜榛從南韓出發,轉機中國煙台後抵達了東北鴨綠江畔,進出北韓的主要城市:丹東。參加了中國的旅行團,一起跨過鴨綠江,進入依然神秘的北韓,準備在2019年8月21日,與從首爾北上的奕捷,在北緯三十八度線板門店上,一棟對於南北韓雙方而言,極具象徵性的「自由之家」一帶「相會」。而在烜榛冒著風險穿越北韓的過程中,同樣的,奕捷則想盡辦法在耗在首爾,到處遊蕩拍攝影像,等待著在約定之日來臨時,北上板門店與烜榛相會。烜榛提及:

我們決定在駐村期間專注在南北韓邊界的議題上。我們隨著觀光團造訪了DMZ兩次,整段行程都配合著精美的說明牌、歷史影像、模型、還有專業的導覽人員,一切都已經被安穩的放在敘事的架構內。我們認真的拍照、錄音、錄影,但遺憾的是,最終我們留下的卻都不是什麼特別的事物,某種程度上,我們在DMZ的調查可以說是失敗的。然而,那些和遊客打哈哈的美軍、北韓那端吵雜的觀光團卻引起了我們的注意,這些聲響就像是兩國的間隙裡局部性的噪音,提醒著我們認清自己終究只是局外人,要我們在這塊充滿爭端和創傷的土地上保持輕鬆。我們決定在創作中思考觀光客的可能性,並試著將我們私人的想像和慾望偷渡進DMZ。(原文引自:台北國際藝術村網頁

「找尋呼吸的路徑」展出現場      圖片來源|台北國際藝術村臉書網頁

在兩人所拍攝的影像裡,我們看到不同的旅人日記。在烜榛的影片中,以膽大心細的方式記錄了北韓的原野上標語、閒聊中,同行中國遊客對於中共的看法、主體思想塔上的平壤景觀、廣場上的學童,以及電視上常見的壯麗的萬人軍服演出、臥鋪火車、平壤的地鐵手扶梯……等等,這些在前進板門店過程中的影像。而奕捷的開場則是繁華喧鬧的南韓演唱會的現場、暈眩如酒醉一般的影像、光化門與對面大道上的陳抗、戰爭紀念物以及觀光展示用的戰鬥機,城市與樂園,望遠鏡裡面的北韓田野與開城工業區,最後前往板門店自由之家的旅程……

雖然,最後兩人並沒有真正遙望與相會,但是《冷靜》這件作品,仍然提出了幾個饒富意義的問題。首先,兩人的創作行動勾勒出了一種平行的經驗,也就是同樣位於冷戰前線的台灣,彷彿有著相仿的歷史經驗。然而不同的是,在南北韓,資本主義與社會主義各自以寓言的方式旺盛地存在著,這種意識形態彼此間鮮明的對立,和表面上走「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實則以最有效率的黨國資本主義來掌握資源的中國,以及台灣行之有年的新自由資本主義之間,還是不一樣的。比較起來,南北韓的神話似乎更為巨大而鮮明,然而神話底層的的廢墟,也同樣龐大。在奕捷的影片中,看不見的是樂園般城市底層下的廢墟,在烜榛的影片中,「廢墟」則幾乎指的是共產主義堡壘下的人民。 

在這些關係中,創作者所選擇的行動,無疑越過了詮釋與再現的困境。很清楚的,這不是表演,卻也不是一般的日常紀錄,而是有意識地進行某種多重意味的「觀光」行動,一種隱約的身體政治的抗爭過程。首先,在北韓的觀光與南韓的板門店裡,在某種接近於狂歡的參訪儀式裡,觀光客的身體其實都被熱烈地進行著政治編碼,我們看到了烜榛與奕捷如何在這個過程中,保持「冷靜」,拒絕編碼。其次,也可能是最激烈的一點,是在兩者的影片之中,「敘事」被以比較低限的方式保留下來,而整體而言形成了類似於解構的效應,解構了烜榛與奕捷各自的旅行敘事,還原為旅程中,細碎而真實的片段。

創作者就好像成不了歷史的離散者,在百年來的這場「以國民為中心的歷史」的歷史之旅的外面,以自己的方式產生主流者所看不懂的歷史。

《冷靜》,廖烜榛的部分,拍攝同行中國人討論共產黨的畫面     圖片來源|台北國際藝術村臉書網頁

至於在「找尋呼吸的路徑」展中的另一位創作者魏欣姸,則顯示出了另外一種創作的面向,換言之另外一種「旅行」。欣姸延續過去在金澤二十一世紀美術館以及台灣「海桐」的《與我散步》計畫,這是在南韓光州又以類似的模式進行了一次與陌生人的blind date,並且將散步的經驗轉化爲表演,再度傳遞給來到展場的參與者。在創作者駐點現場的期間,參觀者來到展場,可以選擇桌上的一朵花。隨後,創作找會引領著參與者,來到不同的物件面前,講述不同的散步經驗。對於剛進入展場的參與者而言,這也形成了另一種不預期的blind date

欣姸的「表演」雖然不慍不火,不過還頗具誘導力,讓我們彷彿感受到,自己曾經與創作者一起散過步。這種與創作者之間的關係,既有溫度又有冷調,又似乎可以回應一旁烜榛與奕捷的《冷靜》裡,似乎有著將巨大的情緒,經過壓制與處理過後的冷靜感。而這種冷靜感,我以為跟生活中的動態事物在準備進入某種「準文獻」的狀態下有關。

《與我散步》,展場照     圖片來源|台北國際藝術村臉書網頁

文獻並不意味著標本,反過來說,文獻是見證,是人們溝通的橋樑,也是歷史與當下對話的途徑。我參與了欣姸的幾件口述表演,已經感受到她將與陌生人相處的經驗,以藝術作為行為文獻的形式帶給了觀者。例如我,我在一瞬間連結到自己記憶的文獻裡,想起了在首爾參與演出期間,所居住的一棟山間小屋,那後面有一條小路,通往基督教的墳墓地,墓地赭紅色的土壤,以及一旁巨大的菩提樹,樹下,每天都有一個年輕的韓國人在那邊,大聲地背誦著英文單字。

與此同時,《與我散步》在展出現場所擺置的許多物件,例如花瓶、壽司、階梯、紙張、書……則被創作者所選擇,用以代表著與不同散步者之間的關係。在平時無人的展場中,這些物件更像是某些神秘事件的見證者,彼此間秘密展開連結。以散步作為產生藝術文獻的方式,確實也讓人眼睛為之一亮。blind date的模式,確實也讓我們與陌生人之間,有了更多交流的可能。

《與我散步》的表演時刻      圖片來源|台北國際藝術村臉書網頁

最後,在「找尋呼吸的路徑」一展中,我特別好奇於「幽靈」的問題。德希達著名的《馬克思的幽靈︰債務國家、哀悼活動和新國際》裡,提出了「幽靈徘徊學」一說,他基本上認為,鬼魂是主體性的,暗示著甚至連鬼魂也可能死亡,但是幽靈不會。幽靈的本質是暴力的連結,而非真理的召喚。白永瑞所擔憂的「以國民為中心的歷史」正已無可置喙的趨勢瀰漫著東亞主流意識,他心中所謂「離散者」集團的串連(如台灣與琉球)看起來更是遙遙無期。我也很好奇國族幽靈如何流變到當代藝術場域的問題。不過,在「找尋呼吸的路徑」裡,我們看到創作者以清晰的意圖,回到身體與行動,某方面就意味著回到感知與直觀的世界觀。我們也看到了一種輕盈、機智的對應方式來對應糾纏不清的幽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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