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考一個幽靈空間中的秘密塗鴉客
圖版提供|秦政德
在所謂的藝術作品之外,總有些出自藝術家腦中的思維或是藝術家日常身體的實踐,因為尚未以展覽中的作品成形,以致零散飄忽,對我來說,有的時候,它們可能是等著現身在某個展覽中的創作概念,但是常常,它的作品未滿或過剩狀態的本身,正是對作為觀眾的我的考驗:究竟,該用怎樣的知識架構去面對與閱讀「它」與實踐中的「他」?
隱身在台北城的山間,秦政德的「小草立碑」計劃,多少有點介於古代文人寄情山林,與西方以身體行走自然地貌的地景藝術之間;更有意思的是,放在當代都會空間的脈絡來看,它更像是一種城市幽靈空間的秘密塗鴉,在非屬私人的開放空間中,以立碑的方式與山景、歷史、社會、人文作對話,然而,畢竟城市街頭市民的高密度流動與人煙罕至的山林有所不同,前者視覺性的佔領與城市空間的游擊,與後者隱匿山林,強調的是身體於空間中重復的流動與塑造,在姿態上似乎無法簡單地予以等同。
藝術家的部落格清楚地交代了這幾近十年以來,秦政德的生活與此計劃的發想、佈局,作品觀念的轉折、推進、擴張、反芻、演化,甚至是個人精神內斂凝聚的自我喊話。如果就此把網路平台視為他發表的平台,從時間上來說,這個計劃起始於九年前,然自今仍舊持續擴張進行中。
在山林間的路跑,對秦政德來說,儘管在如何地悠閒,也不能不與他當初「必須被平衡」的身心有所關聯。當我問秦政德,「小草計劃」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他並沒有給我一個年份的回答,反而是給我一個解嚴前後青年身體如何在軍旅生涯中遭管肅調教的故事:投入文化大學美術系校園內的大學學運以後,秦政德被退學,入伍期間他理所當然的成了長官「修理」與制伏的對象; 就從那個時候開始,長官懲罰用的「跑操場」讓他從此習慣「透過身體的操練平衡身心」。只是,跑着跑着,竟也就跑出了心得,練出了習慣,直到身與心都愛上了路跑(或說被路跑給收服了)。沿著他經常路跑的山路,秦政德開始與山林地景展開身歷其境、與時俱進的歷時(史)性對話,碑文上短短幾個字,立碑者就此與它所處的自然空間、人文歷史、島嶼處境、以及秦政德口中所謂革命思想進行對話。
革命如何可能?關於「小草立碑」計劃中「反叛」與「佔領」的思維,秦政德曾在部落格中曾以城市空間塗鴉研究學者法國亞蘭米龍(Alain Milon)教授提供的幾個關鍵字,進行開放式地反思:「越界」、「反叛」、「佔領」、「非法」、「公共空間的介入」、「城市的臉孔或傷口」、「城市內流放的異鄉人」。究竟,這些概念與「小草立碑」計劃有多靠近?我以為,它們大多只能算是「擦身而過」,具有相互對照的關係,卻難以直接「對號入座」。也許有人要「幽默」地以「跨領域」來連結兩者間的對話關係,我則從中看到一個閱讀系統錯位過程中產生的「神秘三角洲」。
這讓我想到最近街頭塗鴉藝術家,受邀到美術館去展出的幾個例子。2006年國美館台灣前衛文件展CO6中塗鴉客Bbrother,在街頭放置假電箱讓人塗鴉,再把秘密攝影機拍下的畫面呈現館內。但是,等到2008年受邀在台北雙年展中展出作品,Bbrother把自己街頭塗鴉圖像元素轉成難以辨識的大型迷彩牆,其轉折多少有「塗鴉」轉進廳堂「壁畫」的意味,這中間如果還有什麼街頭游擊與佔領的意象,就得要靠觀眾自己對塗鴉客身份浪漫過剩的想像來填充了。
城市空間的游擊塗鴉,與山林立碑的行動,雖然同樣踩到了現代城市空間治理的線,但是也幾乎是立碑行動在2011年被公園管理處發現進而拔除的時候,小草計劃作為空間之佔領的實質,才被以法律的形式給確認。如此,在城市空間中的塗鴉藝術所標榜的空間佔領,在這裡轉進為幽靈空間的秘密塗鴉; 此幽靈空間,既是城市地景與公園管理的幽靈空間,也是當代藝術的幽靈空間。它在網路空間不定時的公開發表,碑文的本身也未必是作品坐落與結束的地方;它傾向自我喊話,內斂凝聚,要不是跟塗鴉空間佔領沾上一點邊,可能更快被收納到公共藝術或個人怡情養性的生活實踐上。我認為關係到藝術家身體鍛鍊的常態履行與旅行,是這個計劃拋擲向「未知」與生命旅程共構的方式; 然而,也因為它的幽靈空間,它並未對市民視覺空間產生直接的衝擊,而選擇人煙罕至的山林似乎已經第一步決定了他在空間政治上的意義; 如此,也讓這個立碑行動,冒著抵銷為純粹個人情感抒發的危險。古代文人與山水風土間存在的「自然憲法」而不是「法定憲法」的關係,有沒有可能小草立碑在這裡有了除了「隱身逃脫俗事」的「出世」之外的新注解?肉身之鍛鍊的本身,難道就沒有除了「修一己之身」之外的抵抗可能? 一直以來,藝術家的生活,充其量只能當作他展演畫冊上說明其藝術生涯用的陪襯敘事,在以藝術作品為藝術沈思對象的藝術世界,「生活」要不是在「藝術介入社會」論述中成為藝術的大他者,就是取道人類學口中的「田野」,才得以重新武裝進入藝術論述,成為藝術場域中可視的對象。也許,思考小草立碑計劃也藉此讓我們看見一些知識與概念上的疆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