聆聽聲音的加法原則,David Toop
郭昭蘭 | 發表時間:2014/10/30 15:54 | 最後修訂時間:2014/11/02 01:41
評論的展演: 失聲祭88
(圖一,David Toop在失聲祭表演中準備的物件與樂器,圖片提供:失聲祭)
10月18失聲祭邀請來英國聲音藝術家David Toop進行一次聲音藝術的演出。那些隨意擺放一地、大大小小的樂器與物件(圖一),好像在提醒觀眾:聲音,將會從那些尋常物件製造出來。Toop對於環境周圍細微聲響的關注,讓人聯想到約翰˙卡吉(John Cage)。尤其卡吉強調:去聆聽、就在你周圍、那些不是由樂器所製造出來的聲響、隨機的、無次序的。這種聯想,也許就好像看到任何觀念藝術就想到杜象的小便池一樣,並不怎麼新鮮,甚至連「吊書袋」的責難都配不上。不過,Toop在失聲祭的演出,以及在北藝大藝科中心的演講中,諸多有關聲音的討論,確實帶出美國在1960年代,關於聲音如何被討論的方式。[1]如果我們也注意到Toop在2005年11月曾經策劃了一檔以他研究卡吉聲音與其藝術為基礎的展覽:「演奏約翰˙卡吉」(Playing John Cage);今天在台北的時空中,再度召喚4’33”聆聽意識,好像並非全然空穴來風!
失聲祭表演的那天,Toop準備的物件包括電子吉他、鼓、鼓槌、沖繩的陶器小敲擊樂器、振動玩具、韓國的棉紙、石頭、古典樂器用弓、黑布、氣球、長笛、木製樂器、一臺蘋果電腦、iphone。脫掉了鞋子專注表演的Toop,將事先準備好的物件隨性地鋪排在不成舞台的地板上,觀眾不僅可以非常親密地聆聽各種異質物件,同時也可以看到,在觀眾與藝術家共處的鋁廳空間裡面,在可見的操作的過程中,聲音如何被指揮運作、被設計(composite)。我們貼近看著他操作上述各種物件、發出聲響,從一個物件到另一個物件,也同時被他緩慢的動作、低調的身段所調和。
也許與卡吉的聯想是有點不夠,因為看(聽)得出來,聲音的構成儘管隨機,卻也讓隨機性,不再對立於「藝術的完整結構」,而是讓隨機性被重復操作成一種必要的構成條件、它保證的是表演者的現場自由即興。因此,隨機性在卡吉那邊具有向藝術形式的封閉性進行挑戰的企圖,但是現在隨機性並不是為導向藝術更大的開放性,而是以隨機性作為一種可被重復的形式。因此,表演中間幾次「突擊性的」重擊鼓聲--就像Toop在會後座談中強調的--並不是要驚嚇觀眾!重點是,聆聽的本身,如何成為感知關注的命題。這讓我想到Toop在北藝大的演講(圖二),如何將聲音文化中的聆聽經驗與視覺文化中「觀看」的問題對立起來。
(圖二,David Toop於北藝大藝科中心的演講「尋找聲音 聆聽寧靜」,圖片提供:國立臺北藝術大學藝術與科技中心)
Toop 在演講中對John Berger書中把「看」視為小孩先於語言學會辨識世界的途徑,不以為然。他認為早在母親的懷裡,嬰兒便可以「聽見其所未見」。John Berger在Ways of Seeing裡面曾經以維梅爾的「倒牛奶的女人」說明「畫作處在沈默與靜止中」,Toop說他可以理解,畫作「看」起來是安靜的,但是他認為John Berger可能並沒有真的「聆聽」畫作。至少左邊的窗口可能有戶外傳入的聲音,倒牛奶也會有聲音。
從這個例子看得出來Toop似乎想要提出一種不同於視覺中心主義的聲音文化論述,至少以John Berger作為對話對象就有這種企圖吧。但是,他接著舉17世紀法蘭德斯的藝術家Nicholas Maes的「偷聽者」(Eavesdropper,圖三)為例,說明「聽見其所未見」。中間的女僕隔著牆,似乎是聽見了左邊他看不見,但卻聽到的事件。Toop指出這裡有幾種關於聲音與聆聽的文化:「聆聽的狀態」、「不同時間瞬間的狀態」、「時間可以延長的可能」(至少100年後的現在她好像還在對我們訴說)、「聲音總是在移動中」、「你可以聽見你所看不見的」。所以,可以說聲音一直跟離開、消逝有關,他以為這是聲音很有力量的特點,它可以連結到時間的流逝,人的消失,死去,情狀的改變。接著,Toop舉出另一幅Maes的畫「頑皮的鼓手」(The Naughty Drummer,圖四)說,手持鼓棒的女人有點惱怒右邊的小孩因為打鼓製造了噪音,使得嬰兒無法入睡,手中的鼓垂還震動着,而Toop的結論是,這幅畫看起來就像是「錄音」。
(圖三,Nicholas Mae: The Eavesdropper,84.7 x 70.6 cm,Oil on Canvas,1656)
(圖四,Nicholas Mae,Naughty Drummer,, 62 x 66.4 cm.,Oil on canvas,c. 1656-1657,Museo Thyssen-Bornemisza, Madrid)
這段精彩的論述對我來說,彷彿就像是聲音文化論者對視覺文化中心主義(ocularcentrism)的抗議與反駁; 但是我等等會說明,詳情其實更像是聲音文化論者向視覺性的靠近與遇合。
卡吉的論述裡面,有許多是在把「日常」聲響引入過去被音樂所排拒的藝術感知對象。因此,去強調對那些被排斥的聲響的同時,也同時在抵抗被古典音樂霸權界定的聲響感知方式。不過,在沒有什麼聲音不能被當作聲響素材的現在,去強調聲響的日常性的意義何在呢?Toop並不排斥古典音樂、電子聲響,這次台北的演出,蘋果手提電腦被當做像是樂器一樣,將預錄的高密度但變化小的環境聲響間斷性調整、播出、iphone則發出「仿佛」(真像當然是不得而知)是野外錄音的「蟲鳴鳥叫」聲。與其說他不排斥,不如說他其實不需要透過排斥,來爭取聲音藝術應有的地盤。而的確在使用聲音素材上,他傾向將這些差異都當作是一種有利於於提供媒材多元性的要素。
事實上,在北藝大藝科中心的演講中,他已經用了一個很深刻的例子,交代了所謂聲音日常性的意義(日常性不是他用的詞彙,而是我的詮釋)。這裡的日常性,並非與視覺性是截然分立。他舉自己創作「夜間,葉子,在呼吸」(Night ,Leaves, Breathing)過程為例,說明聲音、空間、聽見所未見、以及聲音如何在空間中與情境並存的意義。在一次受邀為古典樂手「寫音樂」的機會,他在構思作品的過程中,經歷了一次難忘了聆聽經驗。當時,他躺在床上,手中閱讀著的是17世紀法蘭德斯的畫冊(見圖二簡報中圖片),畫中的圖像是安靜閱讀中的女性;此時,家中小狗呼吸的聲音起起伏伏、一次接著一次,節奏明顯;戶外院子裡,葉子摩擦的沙沙聲響也清晰可辨。這裡描述的是一個帶有空間情境面向的「情境中的聲響」。他接著便把這樣的情境變成一首曲子。首先,他央請朋友把Toop自己「安靜讀書的聲音」錄音下來。當然,錄音的結果是,凸顯了那些沒有錄音記錄就被忽略的聲響:「他錄到了呼吸聲、翻書的聲音、還有我肚子發出的怪聲音」--這裡Toop稍早提出的所謂「聽見那些未看見」降級成「聽見那些未聽見的」--因為「安靜讀書」這件事畢竟仍舊隱而未顯「不可見」,或說僅僅停留在標提式的提示而已。接著,Toop把收錄到的聲音重新編排,並保留各種聲音的屬性的可辨識性:小狗的呼吸聲、葉子的聲音等等都清晰可辨。最後,邀請古典樂手以他編排的錄音檔當作「樂譜」,進行ㄧ個他從家中多層次聆聽經驗所延伸出來的「樂譜」進行「合奏」。
如此,沿著Toop「樂譜」合奏的古典樂手,面對的是一個「邀請關於寧靜夜晚想像」的視覺化樂譜,與傳統記譜學不同的是,他跳過了古典符號化的五線譜中介,引入的是樂手對前述夜間寧靜情境的再想象。而這份Toop所「寫」的「樂譜」,除了第一晚床上閱讀的寧靜情境第一次「想像記憶的復寫」之外,疊合了朋友協助之下的「錄製我的安靜閱讀」的第一次「機械複寫」,以及古典樂手針對「前述復寫的再想像與補充」。
Toop已經超出卡吉很多了。Toop的「樂譜」也許與卡吉的4’33”的共同之處是,他們都俱有觀念藝術透過一個行為指示,觀眾便可自行操作的參與性、開放性與執行性--誰都可以自行誘引「打開耳朵」的方式,重新召喚聆聽4’33”,就像「夜間,葉子,在呼吸」應該也容許任何想要與此「樂譜」「合奏」的各地樂手,只要再把此「樂譜」播放ㄧ次,並進行「合奏」。而Toop的樂譜則更像是對當代(任何專業或業餘)樂手的操作型提示,每一次對它的重新演奏,都在召喚那些已經消失的、屬於Toop的個體聆聽經驗,以及關於聆聽無法贖回的情境與經驗。4’33” 如果是關於指引聆聽周圍聲響的提示,那麼Toop為古典樂手所寫的樂譜「夜間,葉子,在呼吸」(Night ,Leaves, Breathing)就像它的標題中「葉子,Leaves」與「在呼吸,Breathing」所暗示的「消逝中」(Leaving),明知聲音注定處在過程中、消失中,那麼聲音作品如何反身處理消逝中的聲響、尤其是那些無可避免在感知當下即已處在情境中的聲響。我認為Toop 的作品涉及了聲響作品如何勾引多重聆聽的可能,一種加法而非減法的聆聽路徑,如果這裡有一個關於「聲音作品如何指引聆聽聲音」的命題的話:那就是,別忘了聲音與情境、與記憶、與身體脫離不了關係,而有關記憶與想像這種看似屬於視覺性的層面,在這裡也全都不是缺席的。
[1]今年五月Toop於倫敦大學金匠學院的聲音藝術研討會中也有一次類似的演出。在每天十幾場由15-20分鐘為單位的疲勞轟炸研討會中, Toop的「演講」既療癒又深刻。他把手上一些小物件事先交給幾位在場的觀眾(多少都是聲音藝術人、研究者或學生),於是觀眾席上開始零星發出或刮或擦所發出的細微聲響,這中間David還準備了像是笛子、棉紙、木製樂器等物件,緩慢而溫柔地製造出現場聲音,配合著他事先準備有關聲音文化觀點與提問的power point,我們很像在欣賞一部「關於聲響」的聲響現場表演。重點是,我們意識到,聲響就在我們的周圍、身邊,而無次序就是他的次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