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肥胖就是節慶──評「パン節」

郭亮廷

評論的展演: 黑眼睛跨劇團─パン(音同胖) 節

演出:黑眼睛跨劇團
時間:201 4 / 02 / 20 ~ 2014/ 03 / 09

地點:牯嶺街小劇場
圖版提供:黑眼睛跨劇團

  張愛玲在〈紅玫瑰與白玫瑰〉裡寫道,男主角佟振保每三個禮拜嫖一次妓,他專挑又黑又胖的女人,「他所要的是豐肥的屈辱」。話說得再明白一點:豐肥是妓女的,屈辱是嫖客自己的,肉感就是性感,肥胖和恥辱之間沒有等於。誰曉得時至今日,胖子的不幸成為我們集體的不幸,肥胖變成一種病,身體和心理都有病,連我們的慾望都生病了,萎縮、壓抑、單一到只對顯瘦的身材性衝動。如此一來,「胖節」真的有其必要,身體的解放倒是其次,更重要的是想像力的治療,和慾望的痊癒。

  然而,三個禮拜六齣戲演下來,形式有趣的不少,內容有料的卻不多,使得「胖節」有點虛胖。從第一週登場的《打腫臉變胖子》說起,張臍米把劇場改造成電視節目的攝影棚,導演變成導播,觀眾變成前來參加錄影的朋友們,令人感覺新鮮,可是這種新鮮感差不多從演員一上場便開始往下滑。問題很白癡、對話很白爛也就算了,畢竟蔡康永也講垃圾話,但是問題和對話一直圍繞著愛和親情打轉,把胖子比喻成內心充滿過多的愛,瘦子相反的缺乏關愛,實在很肉麻。同樣的,第二週陶維均的《憂鬱少年Pi鬥陣的奇胖漂流》,一開場要求觀眾戴上眼罩,我們的好奇心隨之飆高,直到演員說「看不見就不會以貌取人,聽聲音可以更貼近人本來的樣子」,我們心裡一沉。按照這個邏輯,聲優豈不是人性本質的最佳代言人?聲音的表演是利潤巨大的商品,聲音的傳播擴張了資本主義,機智如脫口秀演員者怎麼會不知道?來到第三週,陳雅柔的《體脂家庭代工FATCORY》從肥胖談到多元成家,兩者之間要怎麼連連看,著實令人期待,可惜這齣戲只畫了一條線,叫「做自己」──做自己就不必在意別人的眼光,做自己就不用怕胖、不怕和同性戀結婚等等──令人納悶,這是在宣揚多元成家,還是個人主義?


《體脂家庭代工FATCORY》

 上述的問題,我認為和創作者急於從心理層面處理肥胖有關,以至於台上雖然不乏肥胖的身體出現,我們看到的卻是他們哭喊著內心的創痛、在水晶燈下孤獨的跳舞、心理勵志的勸室友要做自己。我們的視線突然很文明,不問外表,只顧內在,而這種一味著重角色內在的觀看方式,剛好是最心理寫實主義的方式。於是,我們從「胖」這個新題材繞了一圈,回到了美學上的守舊。或許,創作者是為了保護胖子免於被獵奇的眼光二度剝削,但這樣一來,也剝奪了肥胖一次難得的機會,正面迎擊約定俗成的美學標準。

  從這個角度看,另外三位創作者比較沒有把肥胖心理化,沒有迴避為肥胖的身體發明另一種看的方法。楊乃璇的《胖胖交際場》算是做了半套:我們先是看到一個胖子在一群舞者當中顯得格格不入,接著他用靈活的手勢比畫著無聲的獨白,那就是他的舞蹈。這些不成手語的手勢,讓人瞥見碧娜‧鮑許的影子,唯獨和青春版、老人版的《交際場》比起來,鮑許的舞台上雜處著高矮胖瘦、移民白人等各種異質的身體,胖胖版的胖子卻只有一枚,他是要跟誰交際?李銘宸的《每個人的心中都有一座胖臂山》就讓胖子不孤單,演員一男一女,頭上都綁著沖天炮,兩小無猜的清純模樣,成功的用嬰兒肥昇華了大人肥。小孩白白胖胖的看起來多可愛,其實他比誰都可怕,沒頭沒腦就弄死一隻小動物,這個道理,連《海底總動員》裡的小丑魚都懂,李銘宸自然也懂。所以演員們不停吹氣球塞進衣服裡,把身形腫脹得又詭異又滑稽,令觀眾又想笑又恐懼不定時的爆炸。這種混雜著無辜與殘酷、無害又會受傷害的遊戲,卻不知怎麼搞的越玩越貧乏,無論是男人把過窄的衣服硬套在女人身上,還是女人用膠帶綑綁男人的身體,都乾巴巴的只剩下中心思想。思想很好,中心卻是遊戲必須抵抗的引誘,否則身體再怎麼玩也不自由。


《心頭肉》
  
       對我來說,黃郁晴的《心頭肉》好就好在躲開了心理化和概念化的陷阱。這齣戲用穿戴式的布偶扮演一個胖妹宅女,她舉起象腿蹲馬桶,抬高胖臂玩自拍,接著,眼看寂寞芳心的內心戲就快玩不下去,胖妹睡著了,一位女演員從布偶裡掙脫出來,胖妹在夢裡變成正妹。這實在太有趣了!演夢中形象的是血肉之軀,演現實人物的卻是個假人!凱西‧戴維斯(Kathy Davis)在《重塑女體──美容手術的兩難》裡說,輿論經常譴責那些整容抽脂的女人不愛惜天生的樣貌,可是對她們而言剛好相反,肥胖令她們覺得被物化,動過刀的身體才是真正屬於自己的身體。戲演的不正是這個嗎?肥胖的身軀是布偶一般沉重的無機物,夢裡的形體才是真實的自己。這還沒完。結尾,一抹女體的影子在浴簾後面擺動著,她邊洗澡邊哼歌,然後披上浴袍現身,是個真實豐肥的女郎。佟振保將近一百年前的慾望,我們看到她就懂了,她優雅的歌聲配合雍容的體態,把胖得很性感的理想終於給實現了。脫衣舞孃說的是真的:性感不是身材,而是一種身體技術,結尾這一幕就實地操練給我們看,讓豐肥的女人在眾目睽睽之下,再度榮登性感女神的寶座。

  當然,胖除了性感之外還大有可為。瘦身崇拜早在古希臘就有,抗瘦的歷史也一樣悠久。巴赫金(Bakhtin)在《拉伯雷研究》裡說,文藝復興在復興的,絕對不只是希臘羅馬的藝術科學,更重要的是大開筵席、大吃大喝的狂歡節,所以拉伯雷才寫了《巨人傳》,用暴飲暴食的肥大身體演一場胖胖版的文藝復興。巴赫金這一提醒,藝術史上還真是充斥顛覆時代的胖子,莎翁《亨利四世》裡的流氓頭子福斯塔夫、賈利的《烏布王》、費里尼《八又二分之一》裡住在海邊的女巨人,每一個胖子都讓社會獲得解放。肥胖就是節慶。藝術史沉澱了那麼多狂歡的想像力,而我們的考掘工作才剛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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