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種歷史怪獸──評「安平故事展」、「風獅爺復育計畫」
郭亮廷 | 發表時間:2014/11/09 00:02 | 最後修訂時間:2014/11/09 00:33
時間:201 4 / 08 / 30 ~ 10 / 01、2014 / 10 / 08 ~ 10 / 25
地點:丸奇號烏魚子、佇這生活實驗室
他們把歷史捏在手裡,送進火裡。火舌並不吞噬,反倒吐回一尊尊堅硬的陶。
譬如這一則好久好久的故事,是阿嬤說的:墓仔埔中央有條小徑,但小孩子可別抄近路,路旁的榕樹下有隻白老虎,嘴邊還殘留著小耳朵和小指頭。嚇!長大翻開生物課本一看,老虎明明是黃色的,墳場榕樹下的那一隻想必不至於基因突變,顯然阿嬤唬爛。於是,吳其錚把老虎捏得一臉天然呆,釉藥不是白得發亮,而是灰濛濛之中透著昏黃和深藍,白老虎像是在黑夜中行走的一抹透明的影子;倒是虎背上的阿嬤比較嚇人,但也只是裝模作樣,假裝她的兩隻手是銳利的虎爪,陰森森的說,不要貪玩就不用走捷徑啦,不然哪……虎爪忽然抓向你的肚子,你大叫,但不是痛,是癢得受不了。多年之後,你知道阿嬤是擔心小孩子在墳堆沖煞,你甚至不怕黑,只是阿嬤的魔神仔故事還在你的記憶深處搔癢,令你對黑暗保有想像。失去想像的夜,才是最暗的夜。
黑夜在吳其錚的另一件陶藝作品裡,化作一尾豆腐鯊。作品說明寫道:某日,一隻豆腐鯊悄悄的游進了安平港,旋即引來眾人圍觀,「我也在現場,偶爾看見他被海巡小艇驅趕著浮上水面,身上的圓點像天氣很好的星星」。就這樣,以陶土捏塑的大魚,從方頭到尾鰭,渾身是艷麗的深藍色的夜晚,佈滿閃耀的星光,彷彿一條游動的銀河。鯊魚好端端的怎麼會游到港裡呢?有人說是魚病了,定位系統損傷,有人說是漁民私捕,入港後給魚溜掉了。兩種說法都很科學,藝術家偏偏採納最迷信的第三種,是一位拜王爺的大哥說的,說他早起觀天,發現天有異相,散步到港邊就遇見了豆腐鯊。所以,吳其錚才在大魚的背上加蓋廟宇,想像豆腐鯊是王爺的坐騎,那天是祂和牠乘著黑潮路過安平。當豆腐鯊成為想像的神獸,地方新聞就成為一則傳奇。
除了虎姑婆和豆腐鯊,還有許多安平的奇聞軼事,為一群陶藝愛好者所追想。比如安平人厝邊頭尾感情好,好到巷弄越蓋越狹窄,兩邊的房屋相親相愛到了要黏作伙的地步,只有等到火燒厝引發連環火災,才能再次分隔這個建築聚落。因此,綽號猴子的創作者便捏了兩排民房,屋頂上空聳立著巨大的火神,手刀砍向房屋間的空隙,劈開一條防火巷。把火災和空間秩序的重整、火神和市鎮建設之神做聯想,聽起來似乎想太多,看上去卻恰恰好,特別是陶藝製作的最後階段就是燒窯,也就是說,火焰之於陶,不是毀滅性的因素,而是生成和創造的媒介。再如阿祥和小燕做的魚缸,也是一樣既古怪又合理。阿祥和小燕的本業是開烏魚子店,「安平故事展」就是以他們的店面為展場。兩人的魚缸裡養著華麗的金魚,上面卻蹲著一個大便的人,屁股還有開口可以放飼料,從肛門處往下掉的飼料完全就像用糞便餵魚。這可不是惡搞的趣味,而是重現了二十年前安平水上人家的生活實景,當時運河邊的居民常把茅房搭在河的上方,阿祥去那裡的同學家上大號,就親眼目睹河裡的魚群爭相食糞的情形。
上述這些故事和作品的細節,提醒我們千萬小心,「很有想像力」或「很有使命感」等溢美之詞,簡化了多少東西。一方面,創作者都是取材自安平的典故沒有錯,他們的確在搶救一段被現代化發展所掏空的地方史,召喚一片被都市建設所剷平的地理景觀,可是他們無意把消失的忠實再現,而是用想像力令它重生。另一方面,陶土的材質特性,讓這些作品看似雕塑,同時又是我們可以伸手觸摸、把玩、使用的器皿,所以這裡關乎的不只是造形的藝術,更接近變形的工藝,裡頭的想像是實用的想像。總而言之,這些陶藝品最有趣的地方,是讓歷史變成實用的想像。
以想像使用歷史,或是以歷史延展想像,在「風獅爺復育計畫」裡玩得更盡興。起因是阿祥和吳其錚發現,風獅爺不只金門有,安平過去也有,而且和沖繩的風獅爺一樣,多立於牆頭屋頂,這樣,每當颳起海風,風獅爺就會發出吼叫聲,通知討海人可以出海了。可嘆的是,瓦破獅亡,風獅爺和安平老屋一同迅速消失。兩人於是發起這項計畫,號召社區的鄉親父老,要讓風獅爺長回屋頂上。
問題是,安平風獅爺既然消聲匿跡,誰曉得牠長什麼模樣?兩人展開一番研究,把這個問題推向民藝史的考掘工作,反問道:為什麼獅子的形象流傳到了中國,就變得不像獅子的本尊了呢?就說廟前的石獅子吧,三分像老虎,七分像哈巴狗,哪一點像獅子呢?舞獅的獅頭亦然,牛鼻銅鈴眼,奇怪,獅子不都是小鼻子小眼睛嗎?原來,獅子是在西漢時期,作為文化交流的珍禽異獸之一來到中國,只豢養在宮庭裡提供皇帝開心,不要說平民百姓,連達官貴人也難得一見。按照這個情況推論,民間那種牛鼻老虎狗的獅子,很可能是人民集體想像的產物。其實誰也不曉得獅子長什麼模樣,便道聽塗說、七拼八湊了這麼一隻想像的怪獸。換句話說,獅子在中國的民間傳統是一種想像的傳統,一種歷史的謠言,牠允許我們竄改、編造、漫無邊際的自由聯想,反而是忠實於某個固定的形象才是違背傳統。若還是有人覺得硬拗,請看沈從文的〈獅子在中國藝術上的應用及其發展〉,文學大師盛讚中國民間對於獅子的想像力真是何其奔放,從避邪的陪葬品到神佛的俘獲物、再到民間百戲和大眾形成一個歡樂的集體,一個想像的共同體。文末寫道,這個共同體對獅子失去想像,開始寫實的模仿,正是清朝末年、北京動物園開放,一般市民看到了獅子的結果。那剛好是亞洲全盤西化的年代,民眾對亞洲失去想像,進入歷史的暗夜。
風獅爺的復育,就是要把這個被現代化過程剝奪的、想像的傳統,還給民眾。物歸原主之後,我們看到這群大部分是第一次做陶的素人,不但想像力超乎想像,實踐力更是驚人,捏出來的風獅爺,有的像海底生物,有的背上長樹,有的嘴巴變喇叭,有的雙腳長車輪,更有的抽象到看不懂,還有的在張大的獅口裡養小孩,說是保佑多子多孫多福氣,這招恐怕連阿嬤也想不到。
安平正在為自己的歷史發明怪獸。這令人想起王德威在《歷史與怪獸》裡說,古書把歷史比喻為「檮杌」,讀音恰巧是「陶物」,牠長相恐怖,性喜鬥狠,中國古代對歷史的想像是一隻殘暴的怪獸。個性兇殘是有原因的,王德威解釋,因為中國的歷代統治者不只是爭權力、爭疆域,更爭歷史的正統性,「他們一面宣稱要毀掉舊歷史,一面急急樹立自己的新正統,他們的手法殘酷卑劣,較傳統只有過之而無不及。」或者,我們也可以這麼說,檮杌就是官方的正史,牠的恐怖,就恐怖在牠宣稱自己是唯一的真實和正確,一聲令下就要全國改寫教科書、要怪手推倒古樓、沒推倒的就改建成文創園區。相反的,安平的陶物可愛,就可愛在牠從不關心什麼正統不正統、教科書怎麼寫、文創園區怎麼蓋,畢竟這些東西都不太實用。牠是屬於民間的野史,只關心小孩不要沖煞、王爺是否來過,以及火神、魚群和海風,這才實際。還有,想像也很實際,因為歷史本來是想像的怪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