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整人王》回望胡撇仔戲的復育之旅
林靖傑 | 發表時間:2018/02/01 18:22 | 最後修訂時間:2018/02/03 01:24
評論的展演: 金枝演社2017新作《整人王─新編邱罔舍》
圖版提供 | 金枝演社
看金枝演社劇團的演出,會有一種奇秒的心理狀態:你不會期待出奇制勝的創意文本、或太具實驗精神的劇場美學,但你還是會被召喚。因為你期待台灣母土文化的哺乳,母親的乳房早已乾癟,但你知道,金枝演社始終在尋找,從乾涸的河床出發,發現煙滅的古道並溯源,最後自被遺忘的源頭帶回一點什麼訊息,稍稍滋潤你斷裂乾枯的本土記憶……。這一切不一定很有創意,但溫暖、會心、且必須。
《整人王—新編邱罔舍》沒有懸念也沒有意外的,走的就是這麼一個金枝演社二十幾年來始終如一的路數,內容上不斷回到台灣俚俗中去取材,形式上則繼續復育胡撇仔戲並使之在當代劇場中發揚光大。
「胡撇仔」取自opera的諧音,日治時代西方戲劇引進台灣,以「新劇」之名強襲民間,一時成為風尚,相對的野台歌仔戲成為過時的產物。為求與時俱進以求生存,野台歌仔戲輸人不輸陣,遂發展出在正統的歌仔戲文演出中,不時跳tone穿插時下流行的歌舞,以增加與觀眾同步的共時性。有意思的是跳tone的突兀反而揮灑出生命力,營造出意外的趣味。突如其來的穿插歌詞或台詞也經常反映當時的流行話題或新聞,引發觀眾意外驚喜,並獲得共鳴。雖然這劇種是野台藝人為求生存,窮則變變則通的意外結果,但在輕鬆胡鬧中,卻也充分展現了民間野性奔放的生命力與創造力,曾經是台灣現代化過程中重要的大眾娛樂。
二十幾年來「胡撇仔戲」這個形式主宰著金枝演社的演出,形式影響著內容,內容支持著形式,兩者相得益彰,一齣一齣操練下來愈形純熟,遂成台灣當代劇場界一個獨特的風景。
圖版提供 | 金枝演社
金枝演社的創團者王榮裕在八零年代末參與優劇場的「溯計劃」,這個計劃立意「尋找台灣人的身體」,回歸屬於台灣這塊土地的美學主體性,以有別於理所當然了幾十年的西方話劇傳統。「溯計劃」跟民俗藝人學習(車鼓陣、高蹺陣、宋江陣、民間說唱藝人、民間戲曲…),參與民間萬人朝拜的宗教儀式(數天數夜的白沙屯媽祖進香徒步朝拜之旅),舉凡這塊土地上與底層草根生命力接壤的戲劇形式與儀式,都是他們求知若渴的對象。
1990年優劇場成員陳明才編導了《七彩溪水落地掃》,算是溯計劃途中的一個成果呈現,那齣戲內容控訴台灣的河川污染,形式則是不折不扣的台式草根美學,陳明才才華洋溢地使用各式資源回收材質製作道具戲服,並將溯計劃所汲取的民間說書彈唱、戲曲養分、民俗肢體熔為一爐,更向隱身在A.M.頻道的台灣源遠流長講古傳統取經,大雜燴製作出一齣十足張揚、十足接地氣、又十足充滿在地美學的戲劇作品。這齣戲更回復以往野台戲的傳統,全台巡迴搭台演出,台上的演出跟台下的觀眾,互通聲息,融成一氣。那時陳明才與好友王榮裕都是優劇場的重要成員,在《七彩溪水落地掃》這齣戲中,王榮裕也扮演了其中的重要角色,頭戴鴨舌帽、浮浪貢小鱉三的油嘴滑舌模樣,正是許多民間說書的俠義故事中不可或缺的綠葉人物,扛著讓故事詼諧逗趣的重要功能。《七彩溪水落地掃》陳明才與王榮裕,一個編導,一個主演,可以想見在那個集體創作互相激盪的年代,他們與其他優劇場團員們在歷經了「溯計劃」洗禮後,共同孕育結晶了《七彩溪水落地掃》,在吸收民間傳統語彙後,再生轉進,成功融入當代劇場,找到了自己「台灣人的身體」與故事文本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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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後王榮裕成立「金枝演社」劇團,再經過兩年多摸索,1996年推出《台灣女俠白小蘭》,再次接回《七彩溪水落地掃》的路數,劇中許多人物原型,身段與講話語氣,基本上延續了《七彩溪水落地掃》,並一直延續到今天的《整人王—新編邱罔舍》。但說那些原型是《七》劇的原創也不精確,因為就如前所述,《七》劇實為「溯計劃」的成果,而「溯計劃」正是一個回頭去尋找台灣民間底層養分的劇場行動。只能說,《七》劇成功提煉了「溯計劃」的養分,賦予台灣民間底層養分一個在當代劇場中存在的形貌,而金枝演社的《台灣女俠白小蘭》於六年之後,再一次返回這個發現之點,從此無怨無悔地一齣一齣延續下去。
距離金枝演社發展出第一齣胡撇仔戲《台灣女俠白小蘭》,到《整人王—新編邱罔舍》已經21個年頭。距離《七彩溪水落地掃》27個年頭。
「胡撇仔戲」這個名詞因金枝演社再次發揚光大,也成為金枝演社只此一家別無分店的註冊商標。台灣當代劇場圈這一支路數,獨特、成熟、紮根本土,已成為台客文化中不可忽視的一個品牌。當台客成為顯學,流行文化都想要沾一點光摻一腳的時候,要當一個過客型的台客容易,只要外包裝打理一下就可有幾分像了,但要當一個貨真價實的台客可不容易,套句民間戲曲喜歡講的台詞,所謂「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金枝演社能以胡撇仔戲屹立劇場圈二十多年,越撇越道地,靈魂人物王榮裕至為關鍵。
講到這裡,不得不再回頭說《七彩溪水落地掃》。
「落地掃」→「歌仔戲」→「胡撇仔戲」,如箭頭所示,實有著系出同門承先啟後的關係。而再把王榮裕放進來,則又有著如同命定般的、更加纏繞的微妙關聯。
圖版提供 | 金枝演社
我記得曾經看過王榮裕加入劇場之前的照片,那是一個一點都不起眼的二十幾歲業務員,穿著白襯衫西裝褲,如同業務員製造工廠生產出來的一個業務員一樣。那張照片看不到所謂的「氣」——後來被本土文化滋潤涵養的、飽足的「氣」。但那應該不是王榮裕該有的本色,他出身台中歌仔戲世家,母親謝月霞是知名小生,可是,相信在八零年代之前講台語要被罰錢,台灣本土文化被視為不入流的那個年代,青年之前的王榮裕應該也跟所有年輕人一樣,一心尋求更高級文化的認同,對上一輩被認為的低俗文化抱持叛逆態度,更遑論傳承。所幸後來解嚴之後,台灣本土文化開始被重視,靈魂流浪的遊子們也開始尋找母土文化的根,有魂沒體的業務員終於有機會接回自身文化的本體,重新被劇場召喚,活回一個更像自己的人。
戲曲通常是民間自然而然發展而成,在台灣,「胡撇仔戲」的前身是「歌仔戲」,「歌仔戲」的前身是「落地掃」。這是一個逐漸「吸收—完備—變形」的過程。王榮裕出身野台歌仔戲家庭,經過「溯計劃」回歸落地掃,才再一次在文化認同上與歌仔戲認親,進一步從中發現與當代劇場血液更為接近的胡撇仔戲,從而,以胡撇仔戲為宗,奠定了金枝演社的胡撇仔美學。
此後俗豔熱鬧接地氣的旗幟鮮明,一次次鏘鏘鐺鐺地為台灣母土文化招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