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樣的鬥心機,不一樣的風景—看《整人王》與《血觀音》
林靖傑 | 發表時間:2018/02/11 22:49 | 最後修訂時間:2018/02/12 03:14
評論的展演: 金枝演社2017新作《整人王─新編邱罔舍》
圖版提供 | 金枝演社劇團
金枝演社發展胡撇仔戲二十幾年,已經摸索出一套熟練的台灣俗民語彙,信手捻來意趣橫生。
台灣傳統戲文、或者民間口耳相傳的傳奇人物始終是金枝演社的取經對象,從第一齣胡撇仔戲《台灣女俠白小蘭》開始,金枝演社就熱愛將時代背景設定在過去,講述日治時代以前的台灣傳奇人物故事,以及那個時代的人情冷暖。台客、民間傳奇、草根、俚俗、綜藝胡鬧、針砭時事…成為金枝演社胡撇仔戲系列的基本組合。在這熱熱鬧鬧的胡撇仔美學基底下,這次金枝演社將視角拉得更遠,來到漳泉械鬥頻仍的年代,講述曾是台灣民間膾炙人口、而今幾乎已被遺忘的怪咖人物邱罔舍。
邱罔舍這個人物,滑稽突梯,堪稱經典,是一個流傳於閩南,後來在台灣經過民間口耳相傳逐步增補,甚至成為某些文人抒發對社會不滿、以消胸中塊壘時執筆寄託的對象(1),可說是過去台灣農村社會時期一位廣受歡迎、極具戲劇衝突性的角色。一般對他的描述大致如下:邱罔舍,台南府城富家子弟,年少時聰明過人,熟讀四書五經,及長,不務正業,言語詼諧,行為滑稽荒誕,熱衷惡作劇嘲弄大眾,為達目的不惜揮金如土,屢屢製造茶餘飯後的話題。在他突梯荒唐的行徑中,社會偽善從眾的一面常常尷尬地無所遁形,而他大費周章地戲弄民眾的盲從,其實只為搔到社會癢處,換得一場哈哈大笑。
我們不知道民間是怎麼自發地一點一滴建構出這麼一號人物與他的點點滴滴故事,不過這樣一號人物,放在任何時代確實都有像石蕊試紙一般的功能,很容易就可以測出當代社會的虛矯面貌,也難怪金枝演社會挑中他,來個老梗新編借古喻今。更有意思的是,這次王榮裕找來以尖酸犀利著名的紀蔚然當編劇,更是一個再恰當不過的安排,紀蔚然喜歡以嘲諷的喜劇口吻針砭時代,某種程度上可說與邱罔舍氣味相投,古今兩個熱愛揭露社會假面的犬儒主義者,一拍即合,相得益彰。
可能某種程度上得益於上述的原因吧,這次金枝演社的胡撇仔戲《整人王—新編邱罔舍》,我個人覺得劇本比起以前更形細緻得多,整齣戲在依慣例抖出許多台灣俚俗趣味的包袱同時,預想得到的老掉牙唱念打做比較少了,與時代相呼應的內容與口白比較多了,看來金枝在揣摩胡撇仔戲、尋尋覓覓創作夥伴二十幾年後,這次找來紀蔚然可說是壓對了寶,會令人期待他們的合作繼續為金枝帶來新的蛻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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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整人王—新編邱罔舍》本身。我覺得這齣戲有幾個可取之處:
一、主人翁的設定。
演的是一齣傳奇演義講古型的故事,主人翁卻是個亦正亦邪的反社會人物,不像大部份的演義主攻忠孝節義,理論上這樣的設定是一件很冒險的事,冒著不被廣大主流觀眾認同的風險。但金枝演社甘冒此大險,實驗負負得正的可能(不那麼正面的邱罔舍+不那麼正面的紀蔚然)。而事實證明,起肖喇顛的邱罔舍這人物有足夠的能量遊走在主流社會結構的灰色縫隙中,裝瘋賣傻去戳到社會偽善的敏感神經。而偽善的敏感神經,在任何時代都存在,因之,講以前時代的故事,或在台詞中插入當代時事引伸嘲諷,在故事敘事上都變得進可攻退可守,遊刃有餘。
二、語言的運用。
讀台灣史一定會看到漳泉械鬥,時至今日事隔百年以上,我們只知曾經同屬閩南移民的漳泉水火不容,如今卻早已融為一體,通稱為台灣人了。普遍的台灣人根本分不清自己祖先來自漳州還是泉州,更不用說對於漳州話與泉州話的差別有任何概念。
《整人王—新編邱罔舍》將時代拉到那個漳泉械鬥的年代,故事講述邱罔舍意外捲進一場即將發生的漳泉械鬥中,剛好他自己也有一段不為人知的辛酸童年往事,跟這兩個即將開戰的漳泉家族有些地緣上的關係,因此他決定介入干涉,運用他那玩世不恭的聰明才智,與相關人等不斷鬥心機,在連環計一環接一環抖出並把大家耍得團團轉後,最後終於化解了雙方的冤仇,惡作劇成精的邱罔舍成為族群融合的英雄。
因著這樣的劇情,我們看到金枝演社很認真地還原漳州話與泉州話,這才驚訝地發現,喔,原來現在普遍的所謂台灣話,基本上是以漳州話為主體的漳泉混合體,而純粹的泉州話即便認真聽,也多有聽不懂的地方。這讓我想到也是不久前看的松菸Lab新主藝《行過津洛》,這是一齣形式上以台灣南管梨園戲為主體的當代戲劇,由於忠於南管,所以整齣戲以泉州話發音,當然我也因此看得一頭霧水。四百年的台灣漢人移民史中,泉州話曾經位於主導地位,幾經消長,後來漳州腔成為主流,現在所謂台灣話,基本上便與漳州腔較為接近了。
《整人王—新編邱罔舍》透過漳泉械鬥劇情,將這語言的差異性細膩地重現出來,既深具戲劇效果,又呈現出了文化人類學的深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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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西洋經典的吸納與消化。
漳泉械鬥的兩個家族雖因族群矛盾,彼此積怨已久,一觸即發。但那引爆的導火線,卻是來自兩家族中的年輕成員滷麵與阿珠的相戀。其實觀眾若很入戲的話,可能會不察其實滷麵是羅密歐的諧音,阿珠是茱麗葉的諧音。是的,這兩大家族的衝突,便是援引莎士比亞最著名的愛情悲劇《羅密歐與茱麗葉》為原型。而編劇令人叫絕的是,竟把土洋融合得不見痕跡:劇情對白中講到,滷麵之所以叫滷麵,是因為他從小很喜歡吃滷麵,所以有了這個綽號。「滷麵」何其尋常的民間小吃!這個設定順理成章地契入草根庶民,毫無任何文化轉譯的造作。而阿珠之所以叫阿珠,則連說明都不需要了,因為阿珠正是台灣農村社會時代非常普遍的女性菜市場名。
滷麵與阿珠的相戀,也把《羅密歐與茱麗葉》的世族階層拉到一般庶民階層,也拉進了觀眾的距離。以致在觀看的時候,你幾乎會覺得這兩個年輕戀人的悲戚愛情苦難,幾乎就是台灣原生種的故事,而不會想到是《羅密歐與茱麗葉》的轉譯挪用。能夠做到這樣不著痕跡,這是劇團與編劇常年深耕本土草根文化的功力了。
不過,這齣戲也有一些令人有所保留的地方。
本劇從一開場就可以看出金枝演社想要朝中大型劇團發展的企圖心。那是一種仿百老匯歌舞劇混雜台式野台趣味的表現方式,即主要演員們深入觀眾席間,忽然又唱又跳起歡樂熱鬧的歌舞,那誇張的表情與肢體語言剎那間會讓你誤以為到了馬戲團,又或者是春節聯歡晚會來暖場炒熱氣氛的餘興節目。其實這樣澎湃的開場橋段,放在雲門劇場這種空間,實在很違和。坐在觀眾席間,實在很難跟穿梭在身邊的演員們一起融進那放大幾十倍的喜氣裡,還挺尷尬。
通俗與藝術的鋼索向來是導演王榮裕一路走來的探索所在。平衡兩端,避免在取悅更大眾時,不小心往庸俗化走去,恐怕是未來金枝要特別審慎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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咦,文章快結束了,最後還是來講一下《整人王》與《血觀音》好了。
誠如標題所下「一樣的鬥心機,不一樣的風景」,這正是看完《整人王》後在我心中自然冒出來的一句話。
《血觀音》夾著金馬獎最佳影片、最佳女主角、最佳女配角的得獎威力,票房亮眼,討論度高,上映檔期跟《整人王》剛好相去不遠。《血觀音》給人的整體印象就是極盡陰森的心機較勁,電影宣傳語「婦黑學」直指要害。導演企圖寫出屬於台灣的後宮甄嬛傳式的千迴百折心機藝術,把黯黑的陰險推到極致,看能爆發出多少力道,然後期待這力道可以回擊台灣政商勾結的醜惡。不能不說,這要相當功力才能編織出如此綿密陰沈的內容,在場面、演員、技術各方面的調度上,導演的功力也屬華人電影圈中之佼佼者,最佳導演獲得提名,實至名歸,我甚至覺得在最佳導演的獎項上應該頒給這部,比得最佳影片都來得適合。
只是看完後,只覺這部電影極盡挖掘人性的黑暗之餘,似乎並不打算給予片中角色或觀眾任何心靈救贖的機會。這時你不禁對導演把陰沈的心機琢磨得這麼深,感到佩服,卻也感到啞然。
《血觀音》場景設定為高雄縣彌陀鄉,彌陀鄉,名稱充滿影射意味,這個地方被塑造成血光處處一點都不阿彌陀佛的台灣南部。名稱很是象徵,但真正認識南部鄉鎮的人就會輕易察覺影片失真,因為很沒高雄味,只見日本上層人士、香港上層人士、外省將軍遺孀、黨政高層齊聚一堂,杯觥籌影、言談身段、一顰一怒,盡是台北上流排場與文化,仿若置身天龍國核心區,總統官邸的深牆大院就在旁邊似的。很知識份子的虛構想像,少了庶民的血肉真實。
此外《血觀音》雖用了彈唱藝人楊秀卿一段段隱惡揚善唸唱講古的段子當全片串場,楊秀卿的演唱與造型草根台味十足,但一到了《血觀音》裏頭,國寶藝人更像陰森道具,台式草根勸世歌還是救不了整部電影通篇知識份子強灌的陰森氣,整個成為一只沒了血氣的裝飾用棋子,只能說楊雅喆劍指國家金權罪惡的氣場太強,壓過了一切草根溫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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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對的,王榮裕導演的《整人王》就顯得可親溫暖得多,雖然一樣是通篇心機用盡,害來害去的內容,但呈現出來的風景卻是截然不同。《整人王》的台式博頭殼、鬥心機,多了幾分俚俗可愛,耍狠害人的背後,潛藏的是受傷的心靈、溫柔的動機、滑稽無奈的自我消遣,而非只是爭名逐利比誰沒人性而已。——而這似乎更貼近一般民間戲劇的性格,再怎麼機關算盡、鬥智鬥狠,到頭來皆不離悲天憫人的準則。在這準則下,若又在藝術處理手法上能達到一定高度,便有機會向希臘悲劇、莎士比亞之林靠攏了。
同樣立足本土、銳意創作,楊雅喆冒高蹈離根之險劍走偏鋒,王榮裕則在母土奶水滋養的舒適圈內汲取源源不絕的養分並試圖做出微革命的變革。兩位一樣心機用盡,同樣博頭殼,處理方法上則一個過於陰冷算計,一個過於古樸單純,路徑相異,自然構成截然不同的風景。私下期待,王榮裕與楊雅喆若能各自往對方那一極稍微挪近一點,激盪出來的作品相信將更令人驚喜。
註1:關於台灣新劇劇作家張深切作品《邱罔舍》的介紹 https://www.facebook.com/chenejine/posts/102109492608707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