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身體是夢的容器──「清明夢」高雅婷個展
林怡秀 | 發表時間:2023/11/30 21:31 | 最後修訂時間:2023/12/06 17:15
評論的展演: 清明夢 — 高雅婷個展
《黑洞》,毯、木板,62x64cm,2022(林怡秀拍攝)
日前在本事藝術展出的「清明夢」是高雅婷籌備近三年後推出的個展,本次展出內容呈現了藝術家個人生命階段的重要轉向,在媒材使用上也從先前以繪畫、裝置為主的表現方式,轉為與織品相關的呈現技法。在這次展出的作品中,高雅婷以需要耗費大量時間與反覆作業的珠繡、植絨、拼布等方式組構敘事,重新呈現個體經驗與身份改變後的細緻感知。
「清明夢」以胎夢做為整個展覽的發想起點,在作品發展的初期階段,高雅婷除了開始學習拼布及織品相關的製作技法,也持續蒐集與胎夢相關的真實經驗分享,在蒐集過程中,她觀察到某些象徵物件會反覆重複出現在不同人的夢境中,這些來自不同文化與背景的既視體驗,也讓胎夢現象再次覆上神秘奇異的氛圍。在這次的創作裡,她嘗試將與女性受孕經驗或創世神話有關的傳說、信仰等內容結合,逐步消化、轉變爲自己作品中的主要圖像,並將這些極具個體差異的身體/精神經驗,以及自身近年開始介於藝術家、母親、不同家族的成員等多重身份,逐漸破碎或無法連貫的日常時間等等內在狀態,藉由蒐集自不同來源的布料和零件的組構交織,重新鋪展為充滿觸感與多重敘事意義的作品。
《清明夢》,布料、繡線、珠子,180 x 142 cm,2023(本事藝術提供)
夢的顯影
本次展覽動線開始於一幅以灰階構成、名為《黑洞》的織毯作品,這幅像是洞穴又像是宇宙的圖像,來自一張胚胎超音波圖像,這個未曾經驗過的體內風景被儀器顯像,成為需要透過想像去理解的平行空間,藝術家曾為此描述:「在這個小宇宙裡,因為生物學上的奇蹟,我短暫的經驗了神一般的感受」。比起以往透過畫筆顏料點抹出的繪畫作品,重疊著植絨與纖維溫度的織毯創作,似乎更反映出藝術家開始身兼多重角色與複雜情感的經驗厚度。而這件作為展覽破題的畫面,又像是高雅婷繪畫裡經常出現的風景系列,只不過這次的景像無法像過去的山林風景一樣以視覺觀探,必須藉由身體去感知,這也許是為什麼必須以織品表達本次創作概念的原因。
回顧高雅婷歷年來的創作,經常在多彩的風景畫面中帶出對家庭、文化或個人信仰的隱題,她也經常讓古典圖像、家庭影像、藝術史或宗教中的相關元素入畫,但其中想捕捉的所謂「信仰」,其實是更關乎自己與世界之間的抽象關係,或是某種無法以語言描述的精神性感受。在每次個展的作品發展裡,都可以感覺到藝術家在不同的生命階段中,嘗試為自己的現下狀態定錨、劃定自我內在認同的企圖。銜接在《黑洞》之後的《清明夢》,是在一塊有著海星狀底紋的暗色布料上,布面上重新以繡線、珠子勾勒出一個躺臥的女子輪廓,身體周圍漂浮著貝殼、海星,空間裡襯著海潮的聲響。這張像是自畫像般的作品,對應著許多與海洋有關的生命起源神話,畫中的女子有著還無法立即被看出的孕肚輪廓,她像是正進入一場夢境,但也可能隨時醒來,作品名稱雖會讓人直接聯想到在夢境中仍保持清醒狀態的清醒夢(lucid dream),但英文命名卻另有所指的寫為Dreamer’s Wake。
這樣的內容讓人聯想到高雅婷在2013年VT非常廟藝文空間的個展「桃樂絲墜落」,她也曾在作品中暗示這種從幻境到甦醒之間的不確定感。當時在展覽中的蜂巢狀錄像裡有對角色(或創作者自己)這樣的提問:「回到家後/一切都和你記憶中的一樣嗎?“there is no place like home” /(你總是這樣說)/你會後悔離開奧茲國/那個充滿魔法的地方嗎?/(妳是如何找到妳的心?)」「桃樂絲墜落」與「清明夢」兩展相距十年,但明顯可見其中的作品都是在對自己的創作者身份進行提問,當時年少的桃樂絲或許憂慮著如果離開奧茲國,所謂的魔法是否會消失?創作是藝術家在生活裡捕捉自身座標與下錨的姿態,十年前還在找家的女孩已變成母親,她的身體在這次成為承裝夢的容器、成為自己或他人的家屋。
左起:《一切順利》、《日月星辰》、《生命樹》(本事藝術提供)
《夢的容器》展出現場與局部。(本事藝術提供)
夢的容器
進入本事藝術的挑高展間,此區展出的作品包括數張拼布掛毯,以及由植絨畫面組成的立體花瓶。在《日月星辰》、《生命樹》、《伊西絲》等掛毯作品中,高雅婷在蒐集而來的提花布面上,置入神話中代表創生及造物者的女媧、伊西絲,以及具有生命象徵的樹、花朵、蛇等圖騰形象,她以DNA的雙股螺旋造型取代女媧的蛇身,並在其身後佈局星象、暗示出時間與空間的關係,也藉由珠繡與縫製技法,讓掛毯上的圖像呈現出如淺浮雕般的立體效果。在場內一系列名為《夢的容器》的作品中,她將中式青花瓷花瓶造型連結到女性的懷孕身體,這些大型花瓶由平面的絨毯構成,毯面上的圖像包括了整個孕期的超音波畫面、被藤蔓包圍的大腦等與妊娠前後階段有關的狀態隱喻,位於瓶中的觀葉植物葉面則是被成串的變形珍珠所刺穿。看似華美的珍珠,其形成本身就是一種非常暴力的過程,所有的珍珠都是因為有異物進入珠母貝中,為了防止自體受傷,這些貝類必須重新包覆這些異物,將痛楚轉化成另一種物體,對高雅婷而言,這個過程一如生育,對父母來說,新生兒的誕生與對生活的入侵,其實對雙方的身心都是一種挑戰。
Artists' Books中,來自May Morris的「草莓小偷」(Strawberry Thief)布面。
(本事藝術提供)
在本次個展中,除了各種織品相關的技術,高雅婷也花費了大量的時間進行各式布料的蒐集,並且在其中找尋靈感,這一點可以在展場另一側展出的Artists' Books《夢》中讀到,伴隨展覽而生的《夢》書是三卷以「家」為概念的拼布卷軸,三份卷軸分別代表著不同的想像內容,例如以毛呢布的特質(需要由許多不同材質的經緯線編織而成)代表每個人身上獨有的DNA基因特徵。而第二卷作品的布面圖樣,則是來自William Morris的經典設計圖樣「草莓小偷」(Strawberry Thief),高雅婷以這塊無意間蒐集到、來自近代刺繡重要提倡者與設計者May Morris的織品為基底,在其上新增拼布與繡紋,藉由May Morris(1862-1938)與其父William Morris (1834-1896,美術工藝運動領導人物)兩代的創作關係、材料所挾帶的意義,帶出世代傳承的隱題。而關於傳承的討論,其實也低調的在場中幾塊布料來源裡現身,在此次作品準備過程的布料蒐集中,有相當大一部分來自藝術家陳瀅如母親(訂製服裁縫師)留下的材料,這些物質性的循環,拆解與重新縫合的創作動作,讓材料的使用與選擇也成為展出的亮點,例如絨毯需要反覆以鉤針穿刺的過程,珍珠的生成方式等等,媒材的生產方式也被藝術家融入作品象徵,材料本身所攜帶的意義也成為創作語彙的一部分,使作品擁有更多面向的解讀角度與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