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期評論 (或我是如何將只要看五分鐘的展覽寫成得花上五小時的短文)
孫松榮 | 發表時間:2020/01/23 13:53 | 最後修訂時間:2020/01/24 14:02
身為提名觀察人,由於涉及敏感與保密條款而無法被公開的種種理由,我們鮮少論及提名會議討論過程中所引發的漣漪或火花。絕大部分時間,提名會議以文字總結於官網上,羅列出相關名單與原因。而在提名會議的招開與提名結果被揭曉以前,每位提名觀察人的預習或暖身往往發生在短評的撰述上(當然,還得加上每次在觀展或表演後在現場的短暫意見與私訊的交換)。各自的觀點,不管是禮讚還是批評,或多或少體現出各提名觀察人對於展覽或作品的主客觀判斷。某種標準肯定是有的,但是主觀認知總是不可避免地躍居顯著位置,客觀條件則無需被堅持與被貫徹。就某種程度而言,刊登在官網上的評論可謂是九位來自視覺藝術與表演藝術領域的觀察者在提名會議之前的「亮票」之舉,作為日後會議發言的關鍵參照基礎。然而,評論終歸是文字的產物,乃是歷經觀賞作品之後的思想沉澱與後設省思,提煉自各提名觀察人的專業背景與學術養成。一來,這與作品原貌,乃至藝術家的原始構想,未必相同;二來,它又與正式會議時必然會遭逢的話語——那伴隨著肢體、語調、活生生的對話——還是相當不一樣的。如同我現在在高鐵上所鍵入的一字一句,它已經跟好幾個禮拜之前提名會議熱議時的場景有了些落差,當時的談笑風生、交鋒及其他種種已經流失在字裡行間,不復蹤影。我想藉此表達的意思是,每當在開會時,面臨最大的挑戰之一,與其說是涉及主客觀地表述作品在各方面的優劣之處,倒不說是該如何向其他不同(當然包括相同)背景與專業的提名觀察人訴說作品的評論之難,抑或,評論之際遇,所導致的個人抉擇。
因此,如果您剛被文章伊時所提及的提名會議所祟惑,甚至被誤導,以為這將是一篇關於提名觀察人之間的爭鋒相對乃至秘辛的解密之說,以下我所要陳述的內容恐怕會讓您大失所望,敗興而歸。正確而言,我想要嘗試討論的,絕非是會議上的唇槍舌戰,抑或,一拍即合,而是這當中有些提名觀察人(至少是我)每每會以「只要看五分鐘的展覽或作品」作為口頭禪的開場白所誘發的評論之謎。
老實說,「這是一個只要看五分鐘的展覽或作品」的起手式,並非戲言,抑或,貶義。它乃是評論的緣起,一切關於提名與觀察之旅的由來。長久以來,我有一個極為懶惰卻怎麼戒也戒不掉的習慣:從不喜歡在觀看作品之前獲得任何相關訊息——無論是劇情,還是形式等。說穿了,這無非是為了不想被事先告知,而限縮了對於作品的想像與期待。當然,對於熟悉的藝術家及其過往作品的整體認知是避也避不掉的事。然而,哪怕如此,我也不會在出發前特地預覽展訊,至多就是關於展期與地點。萬一遇上不認識或剛出道的藝術家則再好不過,求之不得。在評論發生之前,最迷人的片刻——所謂的「想像與期待」——莫過於觀眾與作品之間的奇遇。彼此關係,猶如愛戀,可以是一見鐘情,亦可日久生情。它沒法說得準,端看發生在什麼時候、地點,甚至是哪種天氣。
去年十二月初,我決定去林冠名的個展「再見」滑壘(後來順延至隔年一月中),心想再不看就會錯過了在朋友間耳語相傳多時的展覽。那一天傍晚,我記得開始下著毛毛雨,撐著傘抵達畫廊時,恰好遇見了正從轎車下來亦準備去看展的某館長。不期而遇是當天的第一個奇遇。要不是託了館長的福,我應該不可能有機會聆聽到畫廊助理逐一對作品梗概的導覽。換個說法:如果那天我沒遇上館長,只是像往常一般推了門進去看展的話,林冠名那閃耀奪目的單頻道投影作品雖肯定吸睛、引人注目,但我未必能夠立即從現場有限的訊息(諸如題目、創作媒材、文字簡介等)中全面掌握展覽題旨與各種細節,尤其「再見」乃是一個簡化必要的文字說明與其他相關參照的展覽。或許,是我那懶惰不想預先了解展覽的壞習慣惹的禍,結果只能讓自己在展場中憑空想像,抑或,直覺地感受作品所展現出來的力量。當然,後者只要足夠強盛,觀眾在現場一定會被衝擊甚至被情動,評論指日可待。「再見」確實即屬這樣的一個展覽,動靜影像有股魅惑的強大氣息,讓人目不轉睛,悠然遐想。縱然如此,在導覽與無導覽之間,仍存在著值得深思的間隙——而這可說是第二個我想要進一步闡釋的奇遇。
這確切發生在畫廊助理在說明林冠名作品的創作背景與動機的時候。當她邊說著話,我邊看著那些投映著與懸掛著的迷人影像,逕自想像。從她口中所吐出的幾個關鍵字眼,例如關於《暮》的九十種顏色、名目不一的濾鏡及尤其是二十四格的影像節律,引起了我的好奇。當下我自以為是的認為二十四格應是藝術家對於膠卷的致敬,因為二十四格原指底片在電影攝影機轉動的速度及其賦予運動感的基礎所在(高達[Jean-Luc Godard)即有句名言:「電影是每秒二十四格的真相」)。此番推論,若再加上林冠名在新作中後設地大量使用數位影像的演算法與邏輯,例如從濾鏡軟體到後製技術的介入等,由此認定藝術家展現出對於類比影像的懷舊之情應是合情合理的講法。經我這麼一掰,畫廊助理似乎半信半疑了起來,連帶地館長好像也同意了這個說法。
「再見」之所以引人入勝,在我看來,無不是它作為一個對於影像反思的展覽。比起當前絕大部分的展覽與作品奠基於內容與技藝的表現,林冠名的藝術實踐卻以「俄羅斯套娃」——或更精確的說法,「套層密藏」(mise en abyme)——的形態,向觀眾以一種剝洋蔥的作法揭露數位影像的創製進程、影像訊號的解析度及其意識形態。由此,如果意識形態被普遍地視為某種權力關係的廣義解釋,在數位紀年它何嘗不是意味著在影像使用者拍攝之前,抑或,之際,潛移默化地決定了(或制約了)影像的意識及其該有的影像表達形態呢?當我洋洋得意地將這一切與素昧平生的藝術家分享時,絕大部分的說辭與其新作的創作語境幾乎極為接近,除了二十四格懷舊影像之說以外。對他而言,二十四格乃是數位影像可以自由設定的裝置之一,無關膠卷乃至電影。值得強調的,林冠名以此數字作為基礎,縱使與我似乎想太多的推論無疑是美麗的錯誤,卻讓他的作品得以和已故伊朗導演基亞羅斯塔米(Abbas Kiarostami)的遺作《二十四幀》(24 Frames, 2017)連接了起來,進而在影像系譜上促成了關於數位影像的本體論(Ontology),甚至及其反面即「魂在論」(Hauntology)的美學思考。
當然,這不是我的強詞奪理,甚至顛倒黑白。回到文章一開始提及的「想像與期待」,要不是與某館長的偶遇,要不是畫廊助理的關鍵字詞,待上五分鐘的我對於藝術家新展的胡思亂想根本不會發生,更遑論事後一篇〈反滲透的數位懷舊:論林冠名的「再見」〉的短文了。無事不成三,第三個奇遇則是關於評論這件事。這幾年來,作為提名與觀察的意義及其責任,除了竭盡所能看展,最核心的還是留下些文字,並試圖推進關於作品的思索。關於藝術家及其創作脈絡既不可少,更不可有所謬誤。除此之外,不管是作為觀察筆記還是田調速記,評論允許無限的想像與擴展。多虧了前兩個奇遇,我才得以自作聰明地進一步將林冠名對於數位影像的奇想——這可說是一見鐘情也是日久生情的書寫過程——展開關於某種影像理論雛形的思辨與想像。
而這篇關於評論的絮語,抑或,筆記的註腳,乃是我企圖追憶過去幾年有幸擔任提名觀察人的某種工作縮影,亦是對於終將不可倖免地成為即期品的評論所擬構的未來藍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