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滲透的數位懷舊: 論林冠名的「再見」
孫松榮 | 發表時間:2019/12/30 22:50 | 最後修訂時間:2020/01/04 11:17
評論的展演: 「再見」林冠名個展 'return' Lin Guan-Ming Solo Exhibition
林冠名在個展「再見」(Return)所提出的影像論題,讓我印象十分深刻,回味無窮。整體而言,林冠名前後耗費半年多時間準備的系列新作散發出一種奇異的懷舊感。但是,若仔細追問,這並非一種關於已逝時光的不捨,抑或,對已不可回返事物的眷念,而更多是藝術家對於數位影像或影像數位時代所做出的再三咀嚼之後,所一一吐露的創作真情乃至實情。更直覺地講,在林冠名的作品中,我似乎感覺到有一種他意欲論辯的嚴肅命題,不是顯得多少有點與時代脫節,就是其所展示出的這一批影像形態有種欲拒還迎的不合時宜。亟需強調的,這絕非等同於趕不上時代的尷尬,抑或,時空錯置的貶義。我之所以被「再見」一展所吸引,抑或,被祟惑不已,正是藝術家此種試圖藉由——在表象看起來——似乎太過於平常、日常甚至平凡的影像背後,所折射而出的思辨進程與邏輯。當中,這似乎可謂是一種介於單純與複雜、俗世與華麗,及沙龍與智識的張力之網。就此,這一切的弔詭於展名「再見」顯露無遺:究竟再見了什麼?再見了嗎?再見即是不再見了的意思嗎?如果所見的終究是短暫、不盡可靠且易逝之物。何謂影像——遂構成了林冠名個展最具懷舊感,卻同時最顯本體論色彩的籌碼。
在此數位紀年,林冠名此種對於影像本體及其涵義的探問讓我有些意外。誰不是在這個影像迴圈裡頭,從頭到尾被襲捲著,抑或,徘徊歧路,以致於誰還有多餘的心思想要在影像背後重新反覆推敲。更何況林冠名的影像佈局與後製程序,乃持續地透過影像正面作為某種恐怕會被輕易忽視的釣餌,才使其藝術實踐之辨證顯得愈顯珍貴。
就讓我們拿《暮》這一件處於個展位置中最醒目的作品來開個頭吧。乍看之下,它不過是個平淡的海景、平靜的傍晚,平凡的日落畫面。這一個單頻道錄像藝術作品正對著畫廊的玻璃窗口,銀幕上投映影像的頻閃(Flicker),加上投映牆後一盞發著紅光的燈管,相互映照之下,更有某種詭異的光芒,在夜晚時分顯得燦爛奪目。細看畫面,一鏡到底的影像呈顯了八分多鐘夕陽西下的過程,太陽由可見至消隱,影像終結,從頭開始。顯然,這彰顯了林冠名一慣對於時間與風景母題的偏好,尤其透過長鏡頭的時延鋪展為水平軸的動態畫面。除此之外,《暮》值得進一步探究的,在於那爛漫得近似默片般的染色且頻閃的鏡頭,實質上潛藏了藝術家的巧思:畫面以二十四格的節律,結合九十種濾鏡的形態顯現出來。一開始時,我還自以為是地將藝術家談及的二十四格之說,及展廳裡泛著彷如暗房裡的紅光,當成是某種懷舊膠卷的表徵。猶如伊朗導演基亞羅斯塔米(Abbas Kiarostami)在遺作《二十四幀》(24 Frames, 2017)中,藉由數位影像的操作與編碼特性來想像每秒二十四格的膠卷影像及其逝去的時代,同時挑戰觀眾對於感知寫實主義的領會。
然而,在林冠名的構思裡,二十四格卻另有故事:它指的不僅是數位影像可隨意調整的拍攝格數,亦有二十四小時之意。至於那頻閃,與視覺暫留現象無甚關聯。它更多是來自於藝術家將時興拍攝軟體的多種濾鏡效果,及影像格數結合在一起的整體作用。因此,形成了二十四格的數位影像,並加上了九十種不同顏色的濾鏡效果。在投映牆後方,林冠名甚至以數字與英文字母,由上而下,由左而右,井然有序地一一羅列出九十種濾鏡效果的英文名稱,計有:八〇年代影片(80s Film)、史詩(Epic)、及日落(Sunset)等等。藝術家此番創作動機不難理解:看似陳腔濫調的沙龍景緻竟別有洞天,彷如寫真的畫面乃是林冠名意欲藉此介於寫實與數位、實景與擬真的影像,思辨人們習以為常地於數位時代按下快門之前與之後,隨心所欲地置換並編修大自然風景的拍攝形態,及隨之所體現出來的感覺邏輯。
藝術家為《暮》所擬構的虛與實、指示與位元,及見與不見的辯證關係,為個展奠立了一致的敘事基調。基本上,展場中另四件作品無不以各自方式及題旨強化了此論題。展覽邀請卡上印有兩隻將頭伸入水裡的鴨子(署名《覓食》之作),即與牆上一張只見被挖空的正方形與陣陣水紋的彩色照片(署名《漣漪》之作),形成有趣對照,簡直是個展論題的極佳縮影。前者乃為後者的拼圖、完整影像的填補;而後者則為前者空出的可能位置,但卻未必是唯一的能指。當然,缺席與存在可視為兩者組合之間無限的對話關係,然而箇中最關鍵的,還在於凸顯出藝術家對於圖像構成技藝的演繹與實踐(例如數位軟體的編輯項目「剪下」、「複製」、「貼上」等),及尤其引起觀者智識的參與與情感的誘使。
看看另兩幅懸掛在牆上彷彿雙聯畫結構般的作品《永恆清晰的模糊》,左邊比例稍大一些的動態影像,右邊則是一張靜照,即可瞭然於心。兩者之間的關係,如上述的《覓食》與《漣漪》,既互補又差異。實際上,左右兩個圖像皆取自同一處海景。不同的地方,在於左方的影像投映實則擷取自右方照片的局部,不僅如此,藝術家還故意將之放大了八倍之多,於是動態影像呈顯出了極度模糊的畫素。若觀眾想要全面把握它,只能藉由按原比例輸出的海景靜照作為參照。如此一大一小、一動一靜,一來一往的結果,林冠名意欲透過不尋常的模糊美學語彙——在當今越來越追求高清與超高解析度的影像紀年——形塑錯位及反差的辯證,引發關於何謂數位影像的思辨。
顧名思義,《永恆清晰的模糊》,模糊遂以曖昧與不確定性的視像,反向地思想著數位影像的構成與編碼邏輯。這亦是為何我一再地以為林冠名的影像創置流露出懷舊之情。當李安為《雙子殺手》(2019)展示了比真實更真實、比擬真更加擬真的影像細紋之際,林冠名卻還在想望甚至依戀著模糊美學。當然,這彰顯出藝術家的執拗,似乎想盡辦法逆反影像潮流的作法。否則,這即是為了測試縱然是精準、一再追求高解析度的數位影像技術仍不免有其弔詭之處。林冠名所試圖探問的模糊,抑或,可一併納入論辯的故障(Glitch)與滯後(Lag),皆為數位影像或網絡藝術的美學表徵之一。林冠名選擇模糊(而非故障與滯後),在我看來,可能原由與它從攝影技術被發明的當刻即伴隨而來脫不了關係,更不要說爾後的電影與錄像藝術等其他媒介皆無法倖免。在此,「再見」又顯露了懷舊的神色。
在《以黑色像素填滿的夜晚》中,一顆遙遠明月於黑色夜景浮凸而出。這一次,藝術家透過後製軟體一邊將夜色塗黑,一邊卻讓月表清楚可見。主體與背景之間的高反差與過度搶眼,啟動了感知主體的誤認。明月與夜晚,抑或,月表與黑色之間,究竟誰是主體與背景?哪一個才是被數位技術所操控?還是這一切不過是「攝影—畫筆」(Kino-Brush)的作祟?
因此,可以這麼說,林冠名在此次個展中的顯著特色,反映在他藉由影像化的大自然景觀乃至宇宙視像思辨永恆。當然,時間是當中最核心的命題。然而,在藝術家的鏡頭下,被攝影捕捉的事物未必即恆久遠、永留傳了下來,而是在他後製影像的程序中,不斷地處於懸而未決、匱缺、未明及矛盾的後設態勢。
如果時間不可避免地總是一秒一秒地推進,無法抵擋,如同林冠名從2011年4月29日的個展即已開始運算的作品《終將雲消霧散》所顯示的數字那樣,藝術家所做的一切努力,難道不是為了在此「勿忘你終有一死」(Memento mori)的數位墓誌銘前,許下超越甚至創造時間的願望:除了影像之外,別無他途。
相關評論
2019年度「台新藝術獎」觀察報告—我們生產的是什麼?還可以怎麼生產?需要製造(藝術)嗎? --- 高俊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