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圈)的邊界:高雄建軍跨域基地藝術村的結束展
蔡佩桂 | 發表時間:2021/11/24 14:44 | 最後修訂時間:2021/11/25 12:40
評論的展演: 《2021站藝術節 - 轉運跨域聯展》
「建軍跨域基地藝術村」一隅,左為林純用木刻版,右為空間負責人陳姿仰繪畫,筆者攝
以視覺藝術的展覽空間而論,目前高雄藝文生態中有幾個代表性樣本,淺略勾勒可能會如:官方空間主要是高美館、駁二、文化中心,而非官方空間則有商業性空間、非營利為主的展覽空間,以及兼具生活性的替代空間等類型。商業性展覽空間中,在畫廊方面,愛河邊的小畫廊與獨樹一格的弔詭陸續歇業後,荷軒新藝穩定發展,白色記憶等新藝術空間開始被關注,[1] TKB臻藝術中心的空間不小,也販售古董傢俱;[2] 畫廊之外,有一些書店(如三餘)、咖啡館等朝向多功能經營,開放部分店內空間供展覽租借或合辦。非營利為主的空間最重要的當然是新浜碼頭,持續作為高雄當代藝術最重要的非官方發表場域,近年逐漸世代交替,朝向耕耘社區、促進公民參與,同時也培力青年藝術工作者。此外,高雄有一類替代空間同時是藝術家居所或工作地,如噪山,前身為河南八號,聚集了一批頗有想法的年輕藝術工作者。
位在衛武營國家藝術文化中心對面的「建軍跨域基地藝術村」亦屬最後一類,它既是視覺藝術、劇場與文創等實驗基地,也是藝術家的長期工作室、生活性場所,容許藝術家長達六年的駐地。在藝術空間不算多的高雄,這個基地扮演生活中多元藝術的孵育場,涵融紛雜粗獷的各種璞玉。
「建軍」指建軍站,屬於「機17用地」。2014年高雄市政府考量市區公車路線全數釋出由民營客運業者營運,已無公車調度使用需求,而將來衛武營國家藝術文化中心完工營運後,周邊地區將有大量藝文及觀光休憩人潮,「機17用地」與衛武營有地下連通道連結,特別適合從機關用地轉而發展商業機能。[3] 但在這之前,這段等待土地使用變更的過渡時間,閒置的廳舍需要利用,那就是「建軍跨域基地藝術村」存在的六年時光,從2016年南風劇團團長陳姿仰受邀進入建軍站活化開始(二年後衛武營國家藝術文化中心正式成立,基地的存續始終不確定),至今年(2021)年底合約屆滿,場地將收回,建軍跨域基地藝術村確定熄燈。
建軍跨域基地藝術村,最早稱為「建軍跨域基地」,後來加上「藝術村」三字,招牌上可見「建軍跨域藝術村」與「建軍跨域基地藝術村」二種版本,可見負責人陳姿仰對這個空間經營逐步摸索到終於定調之歷程。2016年她與交通局簽約,承租了昔日的公車轉運站辦公樓,接著隻身來到這個被木板封釘二年的場域,一間一間拆下市政府保護、阻擋用的封板,清掃、整修,逐步把空間打開。後來,便以低廉時租提供劇場空間供排練租用,也分租房間給藝術家運用,靠著這樣的租賃關係,陳姿仰穩定支撐了空間的開銷,難能可貴地維持了藝術場所的自營運。
在建軍跨域基地藝術村即將結束遷離前,陳姿仰召集了幾乎所有過去曾入駐或現在正進駐的藝術家,協同上一屆與這一屆「站藝術節」的策展人林昀範、助理莊雅雯,一起綻放最後的場所精神,集體成就了《2021站藝術節 - 轉運跨域聯展》。「站藝術節」是建軍跨域基地年度性的大活動,主題聚焦在交通、移動、跨境等與建軍站歷史相關的概念,這次的主題「轉運」亦不例外,這裡本來就是旅客轉乘、公車調度之所。然而,這次的展覽其實遠遠溢出既有的框架,深深貼合入空間的紋理,自然擴展為一個從一樓滿布到三樓的展覽,展現前所未有之「豁出去」的豁達與大器。
展場就是工作/生活之場,現地製作的新作與多年來積澱在場所的舊作並呈,疊合著藝術家長時間生活在現場的痕跡。走進展場如同潛入大海,人生海海展開其分層共生的面相,殊異的藝術家棲息在不同的深度,如同現實版的《幸福大廈》,其中分室生活著各自懷藏著深厚故事的人物。依著所謂「藝術」,他們隔牆共存,於私於公處互助:有藝術圈知名的魚刺客成員林純用、王國仁、陳彥名、何佳真等,其中林純用尤其是建軍跨域基地元老,他的加入給予陳姿仰很大的鼓勵與支持;大學現職教授李億勳也曾在此工作,他為數不少的馬賽克作品點綴在城市、鄉間或海邊,如同點綴在這裡;還有閨秀般的繪畫者,原來追隨蔣勳習畫,現在於此靜靜創作的一小群女子「白畫布」;另外,有創作能量綿長的邱筱惠,似乎可以自己在此畫到天荒地老;有曾經長年旅日的王顯輝,畫室中滿是即興寫意架上水彩畫,卻做出驚人超大的空間裝置,談規訓、自我監禁與多重窺視;有第二、第三屆立法委員尤宏,退休後在此繪畫,怡情養性;有之前獲得社會局補助在新浜碼頭舉辦聯展《惡性荀環》的張徐帆、賴昱旻,他們投靠了高師美研所同學林志鐘,組成「恐怖人類」駐紮在這裡,作品還是帶著B級恐怖電影趣味,於此地廢墟情境中更覺適得其所;還有愛樹護樹的連宏珠,生命中有非常多創傷、瘀傷的她,本能地雕塑、繪畫、拼貼,賴藝術維生…如此,一間一間、一層一層,多元異質的藝術如同凡俗標籤可能這樣、那樣標示的不同物種,不吝向我們展示牠們的生命力。
自發地,王國仁爬到四樓樓頂彩繪水塔,留下他識別性的植物繪,唯從遠處可望見(如從三多路來時)或跟他一樣冒險登上禁入的頂樓才能目睹,對照旁邊號稱「全台最大彩繪社區」的衛武營迷迷村之視覺高漲、強力放送,彩繪滿佈在建軍路、中山西路、澄清路、三多路之間,王國仁的壁畫兀自存在,如廢墟中的一顆星火。
建軍站三樓以上沒有電,是一個閒置、荒廢的通透大空間,早被拆去所有可拆下的,從建築室內倒退回工地的模樣。在這裡林純用以灰藍綠色在地面、牆上畫下幽靈一般的鯨豚,引我們走向《塑膠海翁》的大帳篷,走入鯨骨的環抱中,踏在「恁兜的塑膠 牢佇我腹內」等歌詞之上,聆聽輕柔歌聲中的控訴(詞:盧志杰、黃如琦/曲、演唱:黃如琦)。在「2020台灣當代一年展」,這件直徑680公分的半球形作品曾與其他魚刺客作品聯展於圓山花博爭艷館,這次展於建軍站如荒墟的三樓,活脫是一座鯨塚。
林純用《塑膠海翁》,筆者攝
王顯輝(王阿輝)以「全世界最黑的顏料 BLACK 2.0 和BLACK 3.0」,為窺視的神秘客臉面做雙層塗覆,讓光線無法反射而隱形正面(唯側面可見輪廓)。同時,他也以這雙層最黑,再現幽深黯黑的入口,與真入口之間難以辨認。在此毛胚空間中,王顯輝也布置一個教室情境,一個教導孫文《三民主義》的單調課室、荒蕪了的思想生產線;藝術家從二樓引電,以棚燈打出劇場性,並置欺(心)眼之術。
王顯輝的大型空間裝置,筆者攝
在這個空間結束的聯展中,大量繪畫展現強韌的意志,其中明知撤退、拆除在即,卻還是投注時間去畫的作品特別觸動人:在三樓,畫家邱筱惠搭建一座10公尺長牆,以便她二面彩繪,將世界表達為幾何排列與潑灑滴流的冷抽象與熱抽象;王國仁畫出一堵大牆的壁畫《下藝站》,色調、風格與磅礴氣勢召喚著畢卡索《格爾尼卡》,此外,他的整個工作室(含天花板)如同他的立體畫布與操演分身;陳彥名將一、二樓之間的ㄇ型轉彎樓梯,彩繪成《遷徙與洄游—戰鬥節點》,湧動的波流環繞成迴圈,直指藝術家生存的路徑,如陳彥名說,「藝術工作者有如遷徙的候鳥、洄游的烏魚般,在迴圈般的生命歷程中,生產生存的反覆宿命中反芻思考」,他「將未來未知的旅程影像,投射在即將消失的處所」。[4]
王國仁工作室局部,筆者攝
王國仁《下藝站》,高雄建軍跨域基地藝術村提供
陳彥名《遷徙與洄游—戰鬥節點》,筆者攝
建軍跨域基地即將從地圖上被抹除的命運,讓其他地方難以容納的邱筱惠大型繪畫牆、王國仁與陳彥名緊緊附著空間之形與意的精緻壁畫,以及王顯輝巧妙利用場所的劇場性空間裝置等,更像是一種從容赴義,一種甘願沒入洪荒的行動與表態,呼應著高俊宏在廢墟的炭筆素描,轉眼灰飛煙滅。
由於藝術就在生活中滋生,建軍跨域基地有大量作品自然帶有一種解決問題的手作性或工藝性。其中,連宏珠的繪畫與手作尤其觸動人去探問藝術(圈)之邊界,她的繪畫與雕塑直畫/塑出心象,以自行創發的技法,如用紙張塑造外模再翻出水泥,或硬是拼接檜木與檀木,以傘骨為支架、以扇葉為翅膀等轉化現成物的功用…等,各種樸拙的巧思娓娓道來的都是生命中的挫敗與傷,且帶有幽默,如她以串珠鑲綴出的一隻閃亮蟑螂,乃為蟑螂抱屈:蟑螂神似螢火蟲,只是尾部不發亮,但卻一個被厭、一個人人愛。此外,何佳真《網鶴》(台語:望好)取用常見的摺紙鶴,祈福同時點綴其人造竹林的扁平性,呼應著她的「外銷畫」計畫;林順發《碎碎念》將老屋拾得的馬賽克磁磚作為手提包包體,再拼貼押花、昆蟲等,凝結於環氧樹脂中,形成帶走回憶的意象;郭家恬Circle捏塑輕黏土成雲朵,同時是個實用的檯燈;蔡欣辰高溫火烤水管至軟化,再彎曲造型成盆栽/燈飾之合體《聽說》;馮秀真《一個對於家的想像》以編織與生活中的紀念(如孩子掉下的乳齒),裝置滿室家人之間的親近、纏繞…等,凡此皆素樸轉譯生活所思所感、日常之瑣碎,究竟是生活,還是藝術,著實難辨。
連宏珠工作室中作品,筆者攝
場所臨終而放手去玩,這股生活/藝術的能量滿溢,非常動人。在建軍跨域基地這個原功能早已喪失、新效用即將翻捲而來的擱置之墟里,我們看到豐沛的原生性藝術,抵抗著生活與志業的各種磨練,邀請我們重新定義藝術與藝術圈的邊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