亮點觀光,藝術在框裡框外:移動聚落-2021雲嘉嘉營藝術連線
蔡佩桂 | 發表時間:2022/01/31 23:35 | 最後修訂時間:2022/03/18 14:54
評論的展演: 移動聚落-2021雲嘉嘉營藝術連線
東石沈水墓區在夕陽餘暉與水鳥相伴下是如同仙景一般的存在。--倪祥
策展人邱俊達在去年十月到十一月之間,策劃了台灣少見的跨縣市藝術展覽活動,地點包含臺南新營文化中心、嘉義市文化藝廊、嘉義縣梅嶺美術館、雲林縣政府文化觀光處展覽館等。展覽活動名為「移動聚落」,除了指涉這幾個聚落相互交疊、在彼此間移動的生活圈,也指展場的點與點之最長距離約六十公里,逐點走踏,費時至少一至二天,屬性上是藝術小旅行。
策展的手法是「並置」,邱俊達讓在地藝術家、藝師、文史團隊與當代藝術家共處一室,如同一個顏色被轉亂的魔術方塊,等待觀者腦補回原來各自獨立、互相垂直的面貌,或者是一個時空交疊的萬花筒,引誘著我們去分辨繁複美麗的圖案,可能出自不那麼複雜的若干差異文物碎片。如雲林文化觀光處展覽館入門最吸引人的是林正偉的現地製作《交託給風》,以工業電扇吹起塑膠布製的阿拉丁魔毯,盛載400年前丁姓祖先來台開墾的夢想,還有張致中回應地方的繪畫性裝置《浮雲之林》,將雲林城鎮白描如扁平牌樓,歷史晃晃悠悠如清淡的夢,以及趙書榕的新媒體動畫作品 Trans-,其中各種炫技般存在的高科技城市建物矗立在海之涯,顧影自戀。如此的當代藝術作品旁,並置了竹編工藝家邱錦鍛的竹編技法與雲林故事人協會的故事旅行箱,以及台西藝術協會的作品,如創會會長丁仁桐的故鄉即景繪畫,描繪了陣頭、門牌等在地生活所見。如此,每個展點都是關於「並置」的巧思:策展人仔細、平衡地部署了地方文史、藝術、工藝創作者之作品,以及台灣與國際的當代藝術創作(趙書榕作品作為國際藝術家代表被安排於此,她的作品曾三度獲選收錄於法德電視台,是臺灣藝術家唯一),還有鋼架、布牆等建築團隊 b群所搭建的活動式展覽基礎工程。從複雜的「並置之術」可見跨縣市策展的難度與挑戰,誠如策展人說,立下他個人策展上的小里程碑。
在開幕座談中,邱俊達提出在這個跨縣市藝術展覽活動中,他想提問的是,
藝術展演與地方觀光如何恰當結合?
創作與展演之於地方的擾動程度與意義?
地方性的表述與詮釋之間的拿捏?
藝術連線如何發展成更具整合的平台?
問題體系十分龐大,本文僅能部分討論。《移動聚落》確實有「地方性表述」,每個展點皆用心端出地方上各種創作者之作品。此外,展覽更提出細膩反思,如雲林虎尾人許祐綸的協力作品《 到這裡,我們出發。》展出故鄉父母互畫對方的圖像日記,以及工作與生活在台北的藝術家女兒,回應父母日記的書寫;展場也放置紙筆,邀請民眾一起以圖文素寫自己的地方與生活之吉光片羽,讓地方發聲。然而,看似地方自我表述的作品,實則提出「表述與詮釋之間」。正如許祐綸說,
返鄉的路於我有永遠的時差。女兒與至親,話語與心靈,我所投入的藝術工作與父母的日常,中間總存在慢拍的體感與延遲的時空距離。
《移動聚落》確實讓人感到「慢拍的體感與延遲的時空距離」,一方面,非都會,也非山非海非小島的地方藝術季,延伸自2016年「雲嘉嘉營劇場連線」,仍在持續自我定位之中,似乎不特意朝向特定議題,而有一種舒緩調性;另一方面,或許出於個人的理由,也或許不全然。對祖籍雲林的我而言,因此展覽意外回到雲林,如此不為「返鄉」的返鄉,讓地方有著雙重的後退:這個家父少年便離開以漂向都會求學、就業的故鄉,原來對我便是難以「根」形容的地方,如今那故鄉渴望「藝術」,成為一個可以「做藝評」的對象,變得更加陌異 (unheimlich)。尤其,《移動聚落》中有二個下午,參與者可搭乘一班莒光號列車,讓回看工作室的聲音藝術創作《一起搭乘的某個遠方》沈浸身心,而我幸運乘上其中一班。在阿公去世後多年,早經歷了成人世界的諸多複雜,再次坐上兒時在年節才隨父母兄妹一起搭乘的返鄉火車,當時因回阿公家才能享有的吃零食、玩紙牌遊戲的單純美好車程,已經成為模糊的某個遠方,這趟「回到」雲林的意外旅程,有著奇怪的召喚與感應。
《一起搭乘的某個遠方》串連起臺南新營到雲林斗六,觀展者如實變成旅客。在莒光號車廂的50分鐘車程中,身體從新營移動到斗六,也從蕭藤村 ⟨八槳溪哀歌⟩到蕭翔文 ⟨嘉南平原⟩ ,到沈花末 ⟨致雲林兩首⟩ ,在台語、日語、華語、西拉雅語之間,在男人、女人、小孩之間擺盪,非常唯美,有些催眠,讓記憶自然翻出。包廂中揚聲器置於旅客頭上的置物架上,路上的平原風景隔離在冷氣充滿的玻璃窗外,我們聽到帶著劇場性的口白、歌謠、詩句、聲音等,疊加著車長的廣播,慣例的到站報告之外,也提醒著旅客「列車中有包廂,請不要上去」…藝術的「超現實」魔力發生在現實,藝術在框裡框外。
王信豐《冬至河道》(2006),展覽一隅(筆者攝)
此外,這篇短文特別想提出《移動聚落》中部署亮點作品之策略,因為那正是「觀光」經營思維,回應著策展人「藝術展演與地方觀光如何恰當結合?」之提問。如前面提到雲林縣文化觀光處展覽館中有林正偉《交託給風》貫通館舍中三樓高的樓梯天井,蔚為「奇觀」,此外趙書榕電視影幕中的動畫 Trans- 並置著一幅楊順發《水沒》,如同一組荒蕪水域城市的二種版本,也令人印象深刻。開幕場所臺南新營文化中心有黃建樺巨幅《海翁》,乃象徵著國姓爺的座頭鯨,而王信豐《冬至河道》(2006)所繪臺灣西濱冬日景緻,優雅非常。嘉義縣梅嶺美術館則鋪陳著聲音風景,我們看著楊順發的一系列《水沒》形成水廊道,聽著蕭聖健《日出日落》裝置中數把黃豆在曬穀竹編盤中集體滾動出的「潮聲」,再回想剛剛看到王怡婷錄影作品《蘆葦》中藝術家以細針定位蘆葦隨風擺動之跡,如幽微水痕,視聽感官與印象上十分融洽。而嘉義市文化藝廊中,則有最勁爆的倪祥《忙歸浮墓》,一進展廳,顧展志工便急著提醒你,隨著動線走到底時不要受驚!那裡有一艘閩式墳墓船殼等著你,它是東石地區因地層下陷而沒入水中的墳墓,是一艘不久將可在「仙景」中水上行之舟!發現仙景、予不能動者動能,是謂亮點之「點亮」。
倪祥《忙歸浮墓》,展覽一隅(筆者攝)
來訪二次,移動著看完《移動聚落》,除夕夜盤點著能記得的亮點作品,腦中迴響起著有《社區設計》的山崎亮曾提出的知名問題:我們要一個「一百萬人來一次的島」,還是「一萬人來一百次的島」?此外,也想起日本美化協會創辦人鍵山秀三郎曾說:「一個人走一百步,不如一百人走一步。」我想,藉著並置藝術、製造亮點,《移動聚落》思索著的終究還是這些「數字」問題。